四十八

没车,我只好在猿屋住下一来。青森的冬季,天早早就黑了。在东京,天越黑越热闹,黄金时间是晚―十一点,而这里,天一擦黑街上就见行人了。因为没事,我就整个泡在屋后的温泉里。白天躺在池水中看对面的山坡,似乎近了许多,但还是不能理解隔着河水横泰究竟能看清什么。猿屋是温泉之乡,大凡旅馆都有露天温泉,街南头河中心修了一个亭子,无遮无拦,大白天也有人光着身子在里面泡。街上人来人往,人们见怪不怪,没有谁为此而太惊小怪,倒是我,每每从那里经过,都要斜着眼向那些精尻子的人偷偷瞄上两眼,以满足我弄清其性别的好奇心。非是我心术不正,而是这样的事从未见过,在中国谁曾见过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脱光了洗澡的?我在东京的住处没有洗澡设备,要洗澡需到街上被日本人称为“钱汤”的公共浴池去洗。据说,“钱汤”这类澡堂最早是男女混浴,素不相识的男女共泡一池,彼此秋毫无犯,这怕也是日本人的独创了。非礼勿视在那一池温水是将如何体现,我始终闹不淸楚。就是现在,公共浴池的男女就也只用低障相隔,一女性居中高坐,无论男女,均在她的视线之内脱光衣服从容入池。每回去洗浴,我都感到别扭,尽管同是女人,也觉不便。也曾试想,监视者若换一伟岸之男,我方女众将如何动作?其男在大饱眼福之同时,定视此为世界第一快意职业吧,社会上,横泰那样的人不少。在猿屋感到最不方便的是厕所的男女共用。你蹲在那里大便,隔壁竟可同蹲,位男士,厕所的下部相通,虽老死不相往来,却鸡犬之声相闻。有几次推门而出,都有英武雄性面壁而立,让人很是趟尬。我对大田老太太提出厕所问题,她说别理他们就是丫,你拉你的,他尿他的,各行方便,互不干扰。就是东京、大阪那些大地方,也过是一九六四年为开奥运会才开始实行男女分厕的,那有什么啊,你们中国人就是怪。她又说,“白糖”初来时也是不惯,宁可憋着,誓死不进男女共厕。有一回在街上憋得脸色发青,晈牙切齿说不出话来,最后终是拗不过肚子而进了共厕,打那以后再不说什么不习惯的话了。我问大田,幸雄的妻妇何等模样,大田说银盘大脸,手脚粗壮,跟日本女人相比,当属X号。那女人平时很忧郁,跟镇上的女人从不打交逍,买东西也是直来直去,手里攥着张纸,买东西时不说话,只把字条递过去,上面有所需的物件,日本话只会几个单词,连不成句,走路慢腾腾的,胳膊腿好像比别人重了许多。我问何以将此对夫妇呼为“香油”“白糖”,大田说,柴田幸雄由中国携家带门来投奔亲爹,带给他父亲的见面礼竟是一瓶香油两斤白糖,这样的事情也拿得出手?熊之巢再居深山也不致如此没见过世面,寒碜人哪。我说柴田老爹当初在中国东北,把个欢跑乱跳的儿子扔在中国,这样的事情也丢得出手?大田说,这你就懂了,你知道什么叫生存极限”吗?没有经过战争和饥荒的人绝难理解这个词。昭和二十年停战以后,处于极限下的日本人自己活命尚不能够,哪里还顾得上孩子,将孩子留给中国人抚养是他们惟一能存活下来的出路……与大田老太太的谈话似乎并不很愉快,望着这位年逾七旬,腿脚头脑仍出奇灵活的日本老太太,我可以想出她年轻时的活跃程度。日本妇女中,很多人的精力永远那么充沛,心理也永远那么年轻,这是一些中国妇女不及的。

得知香油与白糖的来历,我不由陷入思索之中。这两神物品在日本当属不起眼之物,香油的价格较酱油便宜,白糖则与盐同价,有一些饭馆,糖罐就搁在桌上,顾客可以随便取用,很多日本人因害怕肥胖与糖尿病远而避之,改用甘菊甜味素……大概也只有我能理解,这两种物品对中国人的珍贵。在中国“文革”之风掠过,经济尚未复苏之时,每人每月只凭票供应半斤菜油,半斤猪肉,凭肝炎化验单月供一斤白糖,在这种情况下拿出一瓶香油两斤白糖意昧着什么,付出了何等代价,是可想而知的。这个代价是难于向日本人启齿也是难以解释清楚的,王立山和他的妻工对此没有半点说明与申辩,这使我对这对夫妇产生了敬意。

是晚,破例没有去泡温泉,在桌上把柴田一家的材料摊开,细细琢磨。材料中,王立山的黑白照片明确地兄示出一个中国工人的形象,复印件中有他写的回归日本国籍的申请,有证明人的证词,有他生父柴田昭写的情况介绍,有他养母刘淑兰提供的收养证据照片,还有日本厚生省的医学检验证明,其中最吸引我的是抱养王立山的中间人一个被称为石姥姥的口述记录,那记录颇为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