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依着北海道司机的指路图,我到达猿屋时天已黑尽,看表才不过下午五点钟。从早晨到现在,我已行驶了近千公里,这在国内难以想象。我把车停在一个叫大田的旅馆前,其实周围旅馆也还有几家,之所以选择大田,是因为它的外表很像川端康成笔下《伊豆的歌女》歇息的那个旅馆,是完完全全的日本式建筑。拉开木门是个厅,不大,一个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正坐在蒲团上看电视,电视里笑星志村与加藤正在出洋相,志村歪着脑后的束发在翻白眼儿,加藤正扬石灰一样地给炒面上撒胡椒面。

我说打扰啦!大田老太太把视线由电视转向我,惊奇地说是住宿?我说是。她说坏天气里来的客人该算贵客,应该按最高礼节接待,说着跪正,认认真真地磕了头,我也慌忙跪下去,向老太太答礼。老太太热情的寒暄使我手足无措,巴不得赶快钻进房间去好好舒展一下。大田敏捷站起身的同时从身边的柜里取出日本睡衣、腰带和手巾一类东西,对我说现在是旅游淡季,房子全部空着,等到明年滑雪场建起来,这里夏日避暑,秋日打猎,冬日滑雪,那时她的生意就好做多了。她问我愿不愿意住带套司的大屋,我说大小无所谓,只要暖和,青森的天气比东京低了十几摄氏度,我都決冻僵了。大田说房间内有电供热炉,还有被炉,屋外有露天温泉。住在这儿不会感到冷。又说,旅馆带有家庭民宿性质,管饭,既住进来就成了她们家的一员,我想吃什么她可以叫人去做,大菜也行,家常便饭也行。我说吃家常饭吧,她说她热汤而的手艺不错,待会儿做一锅连汤煮的面给我端到房间去,驱驱肚里的寒气。

就这样,我住进了带套间的高级间,大田按百分之六十收房价,这无疑是沾了旅游淡季的光。走廊的地板是木头的,有年头了,走上去吱吱作响,震得两恻的玻璃也哗啦哗啦的,房屋很矮,伸手可够到房顶。整个旅馆,连走道、楼梯,包括我住的房间,都收拾得一尘不染,房内的拉门上画着淡淡的山水画,称为“被炉”的小方桌下,红外线灯热热地烤着,桌子用方被遮盖,上面铺着硬桌面,人在桌前坐了,可以将腿伸进被里烤热,这是日本独特的取暖方式。按惯例,住下后的第一件事是洗澡,我换上衣服,登上木屐,啪嗒啪嗒顺走廊来到屋后的温泉。泉边有木头的长凳,可卧可坐,几块大石,巧妙地围成一个水池,满满一池热汤,清澈见底。我将身体泡进热水中,枕着光滑的石块,嗅着略带硫擴味儿的水汽,望着自黑暗天空中纷扬而落的雪花,心情很愉快,自信这次的调查实该算一趟美差。我在茉大学做研究员,参与久野研究室搞中国残留孤儿问题的专门研究,因为研究室隶属法律经济学部,所以研究的专题多带有法经意味。久野对我这名中一研究员很满意,我在国内干过记者,能吃苦,头脑敏锐,是他在研究室的支柱。

这次来东北地区调查,同室人畏天气严寒,道路险恶,加之又临近新年,拖家带口者都不愿前往,我的毅然出行使久野很感动,除了所花费用实报实销外,另加四万日元补助费,这对办事向来一丝不苟的日本人来说真是有点破天荒了。我之所以愿意出来,是想躲过这可怕的“新正黄金周”。整整一周的放假时间,商店关门,饭馆停业,校内连暖气也停供,在日本人阖家庆新春时,留学生们就只剩下了冻得钻被窝的份儿,故有话说:日本人过年,我们过蔫,这个总结简直生动极了。与其“过蔫”,不如开车出来逛,管他什么地方。正因为搞调查,我才会来到优美的山村,洗这惬意的温泉,这般优哉游哉的快活。泡到得意时,我放开嗓子唱起来: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望飞雪漫天舞,—群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京剧样板戏的二黄散板,经我这破沙锅式的跑调嗓子唱出,很有些变味儿,好在这里没人能懂……河对囟的丛林中一阵乱响,我以为有人偷看,将身子往下缩了,后悔刚才不该那样放肆地唱。躲了一会儿,才探出头朝对面看,坡上树很多,隔着雪雾,什么也看不见。但我明白,对面有谁在窥探着我,听到歌声,以为被发现,仓惶而逃。想及“往意熊出没”的牌子,我有些毛骨悚然,胡乱穿了衣裳跑回房间。

大田老太太已点了酒精灯温着面在候着了,面抻得很细,的确很诱人。除了面以外吃食还有不少,叶形的小碟里搁了两个煮豆,櫻花状的小碗里放块撒上葱花的白豆腐,蓝方盘中是数片生鱼片,竹扁漆盒里是几块闪着晶亮光芒的大马哈鱼子寿司……整桌饭的基调以腥和生为主,除了那锅面,我对其他都不感兴趣。大田为我斟了一盅清酒,看她在自己跟前也放了杯子,按日本习惯,我也给她斜了一杯,她接过首先一饮而尽了。我于是知道,老太太今晚要安心陪我喝一通了。大田确认我是一个独行至此,而不是利用假期来偏僻小镇与情人幽会的女人时,对我的勇气表示了由衷的钦佩。我说方才洗澡时对面坡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大田低着头想了想说大概是横泰吧。我问横泰是谁,她说横泰嘛,猿屋的人都认识的。我说那必定是头面人物或知名人士啦,大田说,头面人物算不上,知名人士倒受之无愧。我说如此知名人士怎愉看女人洗澡。大田笑着说横泰就爱看女人洗澡。我说女人们乐意让他看?大田说那有什么,看就看呗。我说您说得真轻松,这又不是走在大街上,让谁看两眼不在乎,这赤身露体的总不是个事儿,这事搁中国妇女身上,非把那个横泰扭送到治安办去不可。我告诉大出,我是中国人,大田不信,说中国人的小脚指甲都是两瓣的,说着就扳着我的脚看指甲,结果左脚是两辩的,右脚是整个儿的。她就说我的父母准保有一个是外国人。我也奇怪自己的左右脚趾的同,这倒是以往从未注意过的,但我告诉她,我的父母都是正宗的,不掺假的中同人。大田说其实中国人日本人一个样,一点儿不差的,又神秘地凑在我耳根说,她跟中国人睡过觉,连那睡法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一般。我注意到老太太说“睡觉”一词用的竟是日本语观X,而非普通日本妇女十分隐讳地说“同床”之类,便想老太太绝非一般人物。看到我疑惑的目光她咚咚地跑下楼去,一会儿抱上来一本影集,翻开一页,指着一穿粗条和服的美丽女性说那就是她。照片已经发黄,背景是典型的中国街道,我问照片在何处所摄,她说昭和八年摄于黑龙江绥稜,她当时是瑞穗开拓团成员。问她何时回国的,她说战败消息一公布,她就随军回来了。我推测,老太太当年必定充当过慰安妇角色。三十年代初,日本政府为缓解国内矛盾,扩大资源,确保已经占有的中国土地,自一九三六年开始,计划在二十年时间内向中国东北地区移民一百万户。庞大的移民计划自一九三七年开始实施,开拓团一眼就相中了绥棱镇诺敏河两岸的肥沃土地,用枪口威逼当地中国农民背井离乡,以强占的手法将土地划归己有。瑞穗开拓团的成员来自日本各地,是按地区对口动员来的,男女对等,便于组织家庭。开拓团在中国,由日本官方提供肥料、农具、种子,尚可雇佣大量中国农民代耕,很快在诺敏河岸形成一个农业整体。加工厂、修理站、酱油坊、囱粉库……相继建成,他们向日本军队提供农产品,成为日军重要的后方物资基地。瑞穗村有二百一十五户,一万零一人,成年人不论男女都有枪,有自己的弹药库。后来的情景就不那么妙了,中国的抗日组织不断袭击瑞穗村,村里的男人不断被调走补充急剧减员的战斗部队,就净剩了妇女和孩子,对军队的供应也大到了超出支付的程度,开拓团的生活日苦一日。不少人对政府彻底失望了,到中国去,既未大展宏图,也未开创美好的东亚共荣,太阳神再也没有能力顾及他的海外子孙,“征服者”过的是有一顿没一顿猪狗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