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到家了

李养顺,不,现在应该叫上野太郎,正在东京上空盘旋,他把脸紧紧贴在舷窗上往下看,下头是海,与中国毫无区别的海,他心里有些没底,扭头看了看妻子,妻子土梦莲以同样的眼神回报他,夫妇两人的心和他们本人一样,悬在无着无落的空中,悬在异域他乡,准确说是悬在家乡,悬在袓国日本的上空。

儿子李胜利正在一边没心倒肺地吃,他对那块飞机上发的臭奶酪很感兴趣。

女儿小春正全神贯注地欣赏刚刚由她身边走过的一个日本女人的服装,那眼神分明是直了。

李养顺有种说不出的无奈。

王梦莲则一直在为离别的情景而伤感,两个小时了,她的情绪还没有转换过来,她在想临走时她妹妹沏的那杯香茶,她还没喝就被义夫拉着拽着走中了家门,当时那杯茶正目着热气,散着茉莉花的香味,她想是该喝一口的,那时她也是有些渴了,却没喝,没顾得二喝,成了遗憾。她明内,在以后的时间内她很难再喝得上用地道的中国水沏的茉莉花茶了。

那杯茶现在大概还没凉透。

中国、日本的距离其实并不遥远。

王梦莲有些伤感,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嫁个日本人,还心甘情愿地为他养了两个孩子。现在都讲回归,她和搞清身份的丈未日本人上野太郎也回归了,回归到中国人并不陌生,甚至带有几分仇恨的国度日本。她嫁给李养顺的时候,李养顺是废旧物品回收公司的司机,没人知道他是日本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谁也没想到婆婆在临辞世的弥留之际说出一段让人惊异的话来:

李养顺是日本人留下的孩子,姓上野,家在日本东京大田町,母亲叫上野秀子。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上野秀子在逃回日本的途中,在一个叫芳井囤的地方把亲生儿子太郎送给中国人赵玉英抚养,赵玉英就是李养顺后来的妈,那个太郎就是今天的李养顺。

一九四五年夏天,日本人在东北已处溃败局势,驻守芳井囤以南的日本军特别军事部队三分队在撒退前夕对近在咫尺的小村芳井囤进行了毁灭性的铲除,原因是小村的人对部队几年来惨绝人寰的实验有所觉察。

夜里,日本人包围了芳井囤,将全村百十口人集中到水井边,那天,赵玉英抱着半岁的儿子小顺也站在人群中。

鬼子军宫戴着眼镜,模样井不凶恶,他说列位,我们做了七年邻居,七年来我们和睦相处,互相关照,充分体现了日中亲善、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的合作精神。我爱你们,今天来和你们做最后的告别。由于武运不佳,我大日本军队在它辉煌的战史上第一次挂上了耻辱的牌子,作为日本军人,我们蒙受了最大的屈辱和痛苦。日本是战败了,但大和民族的武士精神永存,一旦战神苏醒,我还会再来这里,来吊唁诸位……”不知谁说:“鬼子这是要杀人哪!”人们骚动起来,有人想夺路而逃,有人过去要和日本人拼命,赵玉英夹在人群中被冲来撞去,恐惧又绝望,她紧紧地搂着儿子,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

几乎没有什么思考时间,枪就响了,周围呻吟一片,有血溅到她脸上,很热,有人重重地砸在她身上,她突然觉得左胸一阵烧灼,紧接着便沉入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不知道了。

赵玉英醒来时,天色已明,沉寂的空气里满是焦煳与血腥,热风吹来,皁木灰扬了她一身。她艰难地爬起来,茫然地看着远处,远处的山网、原野、蓝天,那是她日日看惯了的;再看眼前,眼前的血污、尸体、、废墟,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在尸体中寻找她的亲人,丈夫、公公、婆婆、小叔……一具尸体一个不屈的灵魂,一笔永不能忘的血债!

终于,她明白了,芳井囤一百四十七口人,只剩下了她自己。

她疯了一样沿着无边的玉米地奔跑,没有眼泪,没有思维,满腔愤怒化作一片空白,化作沉重的铅堵在胸口。

胸口很疼,她低下头来才发现怀里的小顺,小顺闭着眼,安静地睡着,她唤了几声,孩子没有反应,她慌忙停下来,将孩子平摊在腿上,找遍了孩子全身也没找到伤口,她哆嗦着,不知所措。她发现自己的左胸在流血,查看伤口,一颗子弹嵌在肉里,猛地,她意识到了什么,她在儿子的头上仔细寻找,果然在小顺的发际处,有一进一出两个洞眼。

儿子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了子弹,用短暂的六个月的生命换取了她的生存。

天地旋转。

泪由她布满血丝的眼里涌出,滴在儿子小顺身上,滴在八月热风吹拂的玉米地里。她觉得现在就是一头碰死也挽不回儿子的生命,就是把那些杀人的鬼子撕烂也解不了心头之恨,她和她的家人,她村里的男女老少为什么要承受这样悲惨的事情呢,他们招谁惹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