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第2/2页)

是啊,招谁惹谁了呢,一个早晨,一百四十六口人就呼啦一下全没了。

想不通,她就哭,只有哭才能发泄她内心的仇恨与悲哀。

许久,她听到了身后有哗啦哗啦的声响。

一个背着孩子的精疲力竭的日本女人正跌跌撞撞向她走来。日本女人是循着哭声找来的,她似乎是在寻找她的同类,及至见到抱着孩子,浑身是血的中国女人,不用问,她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转身想走,这里不是她待的地方,但中国孩子头上的枪口使她迟迟迈不动脚步。她趋步走到中国女人跟前,将头碰在长满玉米根须的土地上,用并不流利的中国话说:“对不起……”

对不起?难道仅仅是对不起吗?面对着日本女人,赵玉英一阵狂怒,一阵窒息,她像一只凶狠的母狼,灵巧地翻身跃起,向猎物扑去。

日本女人惊呆了,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被对方推倒在地,肩上一阵剧痛,一块肉已被咬了下来。她踢腾着,用手使劲掰卡在脖子上的那双手,喉咙里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听到自己的喉头骨发出咯咯的脆响,眼睛里迸出片片金星,继而生命变成了若有若无的意识,渐渐模糊、苍白、淡化……

很遥远地,日本女人听到儿子太郎的哭声,心里一颤,眼里滚出两行热泪。刹那间,脖子上的手也松弛了一些,哭声由此变得清晰、真切。

无论中国还是日本,小孩子的哭声都是一样的。

无论日本还是中国,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

孩子的哭声同样震撼了另一个母亲的心。

那个因为哭泣而救了母亲生命的孩子就是今日的李养顺……

李养顺养母赵玉英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准确无误的叙述足见记忆之深,老人太默记了一辈子的事到临死才松口,才将实情相告,这才有了后来的寻亲,有了今天的回归。

依着李养顺本意,回归不回归已不是主要,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在哪儿生活都一样。但从日本寻来的叔叔上野胜治不答应,叔叔说你是上野家的长子,长了流落在国外不但给上野家丢人,也给日本国丢人,你得回去。”胜治叔叔在中国当过兵,会扯些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还自认为是中国通。儿子胜利也极力怂恿父亲回日本,他是听说日本有家产可以继承才坚决要回去的,他在汽车配件商店工作,是临时的,二十了,还没找到合适的职业,所以他对日本抱的希望很大。出国才有发展,这是他和他的一帮朋友的普遍认为。女儿小春是医院护士,她的意思比较折中,她觉得这不是家家都有的机会,父亲不妨去看看,那边好了,大家都过去,不好了,父亲还可以回来。叔叔不同意,叔叔说要走就都走,彻底地走,不留后路,勇往直前,这才是日本人的精神。”大家向李养顺要主意,李养顺就看王梦莲,王梦莲犹犹豫豫地说:“这是要连根拔啊……”

胜利说:“连根拔就连根拔,海那边也是祖国,我们不能老在国外待着,爸您说是吧。”

李养顺觉得儿子的话不中听,却又挑不出毛病。

一家四口就这么连根拔,从中国的士地上拔出来了,带着中同的气息,坐在“全日空”的班机上,飞往日本,飞往久违了的,应该说是从来没回去过的祖国。

王梦莲有一种初为人妇的紧张,她在脑海里无数次地想象过未见过面的日本婆婆,倨傲、威稜、挑剔、冷漠,她没有过与任何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她不知能不能和那个叫上野秀子的老太太相处好,当然,还有那个叫上野贞子的弟媳妇,日本女人结婚后都随婆家的姓,梦莲想人们说不定也把她叫做上野梦莲,要那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看见了陆地,是许许多多红红蓝蓝的房顶,没见多少高楼大厦,跟中同也差不了多少,但广播里说脚下是成田机场。

日本的机场。

李养顺用手扶着窗玻璃喉头有些发紧,究竟是想起了五年来的辛酸境遇还是重新燃起接近所依赖的生身母亲的亲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儿子胜利比李养顺还激动,胜利看见日本简直要发狂了,“咱们到家了!”他呼喊着向母亲和姐姐告知这一消息,倒像他是这次回归的主角,飞机尚未降落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拿行李,被空姐制止了。

在儿子坐下来的刹那,梦莲有种失重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