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高被野猪宕的革命群众揪出来了。

野猪宕地处浅山,山里的“文化大革命”是用不着大字报、大辩论的,这里的革命比较直接,比较实际,是坏人,揪出来就是了。野猪宕的人世面见得少,但是富于联想,特别是有关“同际”方面的事情,男女老少都很关心。群众斗争热情都很高涨,批斗会每天晚上都开,都要高“认真”交代问题。

附近几个小队都知道野猪宕有个破鞋,当过日本军妓,炕上的功夫了不得,每天晚上给野猪宕的人介绍经验,听得人身底下发烧痒瘁,到家就把婆蜋按倒在炕上。于是就都有些迫不及待,都恨不得高就是他们村里的,让他们也能经常地过瘾。山洼里自古就穷,没有地主也没有富农,只有一个军妓,所以,来参加高的批斗会的革命群众就特别多,野猪宕革命领导小组的领导为此也很兴奋,与临近几个队共同举办过几次斗争会,效果不错,以注斗地主什么的还要准备发个言什么的,斗“军妓”则用不着,主要是听“军妓”交代,喊几个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特务”,挺好。很轻松。

因了“高”,这一地方阶级斗争的盖子算是彻底揭开了。

应该说,初时“高”在野猪宕还是平静地生活了几年,当初离开靠山电她一直牢记着恩人老孙的嘱咐,再不提以往的事情,她以逃荒的身份来到了这山间的小村,对外谎称自己的男人饿死了,没有孩子,没有亲戚,无依无靠。人们问她要到哪里去,她说不知道,走一站算一站,她那陌生的平原口音,饱受沧桑的面庞,成为她谎言的极好佐证,山民们对她的说辞深信不疑。

大凡山区,都有自己的小气候,山地阴湿,草木茂密,往往山外大甲,山内却小有收成,常有平原逃荒者沿着山道拖家带口,迤逦而来。高很自然就留下了,宿在村饲养室那口存放草料的破窑里。

住下来的高每天为队上的牲口割草,以换得几口干粮,她舍得出力气,很少说话,割草的时候时常坐在半山上发呆,一坐就是一天,尤其是山间的雾从洞底升起来的时候,她总是显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漫山地跑,躲避着那些游荡的水汽。

人们说,这女人脑子有病。

高说,她怕雾,雾是害人的东西。

野猪宕的人们不以为然。

时间长了,有热心的人出面为高张罗亲事,大家认为反正她山外也没什么人了,在野猪宕落户是)阪理成章的事。由村上善于说媒的妇女庞大花出面,提了一个,是修水库落下残疾的一条胳膊的李继成,高的反应冷淡,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让庞大花一头雾水。

有天晚上头顶有个好月亮,有风在微微地吹,坡上有麂子在声声地叫。高趁着月亮光在窑前给牲口铡草,草的青气很好闻,很清爽,高觉得心里很透亮。高抬头看了看天幕上的月亮,突然觉得这月亮很熟悉,很亲切,月亮旁边也有一块淡淡的云,像几十年前那个晚上一样。月光7,她看见一个俊秀的青年人踏着月光从林子里向她走来了,在她的跟前站住,轻轻对她说他的脚疼。她低头看那双脚,并没有伤门,光滑而秀气。她知道他是谁了,问他,这长时间你去了哪儿?

他说,去队部开会了。

她问,什么会?

他说,要“四清”的会。

她问,李金茉可是跟你在一块儿?

他说,我不认识李金荣。

她说,你怎的会这么没记性,你们不是前后走着的吗?

他说,野猪宕没有李金荣,有个李光荣,是支书。

她说,早知道以后,当时我跟你们一起走就好了。

他说,你还要走?

她说,走不了了,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啦。

他说,那你就留下来,不嫌弃就跟我在一搭儿过。

她想也没想就说,中。

那天晚上,高的臆想中是在和她的战友对话,而实际她是在和队里的饲养员老万在说话,老万是鳏夫,老伴得大肚子癖疾死了。用医学的说法这个病叫腹腔积水,是肝病的晚期,山里的百姓没这个知识,只道是肚胀,胀得像鼓,是孬病。有串乡的土大夫,用针扎了几回,也没见好,到底走了。

也没什么准备的,当下,高就跟着老万进了他盖在牲口棚旁边的土屋。

第二天早晨,老万蹲在门槛上叭叭地抽着旱烟,他问低头坐在炕沿上的高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高不吭声,此刻她的头脑无比清楚。

老万说,你说话呀。

高说,俺伺候你。

又等了许久,高仍旧没有说明的意思,老万叹了口气,将烟锅在门框上磕了磕无奈地说,我看你也是苦出身,不愿说算了……

往后好好过日子。高说,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