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上午新闻发布会时间很短,很紧凑,修子首先说明了张高氐来的目的,阐述了全世界妇女必须团结起来,为维护自己的权益而努力斗争,接下来由张高氐控诉“二战”期间受日本军队蹂躏的经过,张高氏的发言由她的儿子张大用代读,小雨翻译,最后律师宣读了张高氐对日本政府的起诉。会议中,张高氏一直不动声色地坐着,那件的确良布的褂子和那头稀疏的白发于会议起到了很好的衬托作用,那张饱受风霜的脸不用说话也是极好的苦难证明。用修子的话说,发布会开得出乎预料的好,达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慰安妇话题在日本已经不新鲜,新鲜的是张高氐这个人,一个穿着中式大襟褂子的无言的老妇人和她背后背负的日太军人在中国鲜为人知的事情。

日本各人报纸都做了报道,山田修了的形象和中国老太太的形象在报纸上同时出现,妇女的权益问题通过山田修子的正义之举,在日本人心目中得到了更深刻的认证,这场官司张高氐无论打得赢还是打不羸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这张牌打得很精彩,很恰如其分,充分发挥了作用。

新闻发布会回来,张高氐的住处挤满了来看望她的、关心“慰安妇”问题的日本妇女,其中一些人是直接从会场跟过来的,不说别的,单就颇具传奇色彩的张高氏这个人,就对她们充满了诱惑力,这是与日本有关的却又有着隔膜的人物,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女性,是活着的历史,是她们了解日本另一面的窗口。接触张高氏,无异于接触一件并不久远的出土文物,文物只能观赏,不能交流,张高氏就不同了……

妇女们围着张高氏七嘴八舌地问,机关枪一样的日本话又脆又快,别说张高氐,就是小雨也难于招架了。

张高氐在日本妇女的“攻击”下惊恐无助,面对着不断向她发问的白脸红唇,面对着那些鲜亮美丽的衣裳和她从来没有闻过的香水气息快要窒息了。有人问她在王家庄祠堂里,初次被日本人奸淫时的感觉。

张高氏说,靠山屯村道边的榆树让雷劈了,劈出了一窝小长虫。

有人问慰安妇在“服务”后,是否能得到微薄报酬。

张高氏说,南大河的梆子唱得热闹,社火也耍得好,过年的时候家家都要出钱,不能白看。

有人问在中国像张高氐这样的人究竟还有多少。

张高氏说她已经有三年没有吃过一顿饭了。

于是,张大用便替代了他母亲,回答妇女们提出的问题。应该说张人用是个很不错的演说家,很知道如何表达,如何煽情,说到伤心处,语声哽咽,泪水刷刷,说到愤怒处,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充分体现了与母亲同仇敌忾、患难与共的儿子精神。

女人们的手绢掏出来了,她们知道了在战争的阴暗处还有着地狱,在优裕的生活之外还有着贫穷,现在,经受过地狱又经受过贫穷的人就在对面,激情之下有人慷慨解囊,掏出数千元的日本票子往张高氏的手里塞,效仿者一二三四……马上有热心人登记造册,日本人干这种事向来有条有理,有始有终。

张大用向每一个掏钱的人鞠躬致谢,神情悲切,让人感动。有位女士说她母亲从报上看到张高氏的照片,特意让她带来了一套白己穿的深紫色套裙,以替换那件灰衫。女士当下要给张高氏换上,妇女们都支持此举,她们很有兴致地等待着看变身以后的乡下老太太是什么模样。既然五十多年前,日本的男人将张高氏弄得如此凄惨,如此不人不鬼,那么五十年后,日本的女人将以她们的爱心和大度,以她们宽广的国际精神为张高氏抚平创伤,还她一个鲜丽的美好面目,一个不亚于日本妇女的晚年。

应该是没错。

可是,不知哪里别扭着。

小雨对张大用说,你应该阻止她扪。

张大用说,为什么要阻止,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寻求支持来了,我们用不着装得那么清高。小雨说张大用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张大用说,是你不理解我们,既然是她们的人把我们祸害成了这样,我们凭什么不要,这钱这衣服我们拿得理所当然。

那边,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张高氐的布褂子一脱下来,立即露出了里面自制的补丁摞补厂的,看不出眉目的旧坎肩,这样的内衣别说在日本,就是在国内小雨也很少见到过。被扒掉衣服的张高氐,手足无措地站在众人面前,她想不明白,日本男人脱她的衣服,为什么日本女人又将她的衣服脱了,让她精着身子站在大庭广众面前。女人们被这件出乎意料的内衣搞得不知该怎么办好,修子不失时机地解开张高氐的坎肩,将张高氏残破的胸部亮给大家看,在女人们的惊呼中大声说,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妇女的权益绝不能受到侵犯,我们就是要为这样的妇女伸张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