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4页)

这天,从一开始就显出广它的不同寻常。高在大没亮的时候就醒了,神志分外地清楚,她感到了身体的疼痛,感到了饥饿,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高扭过脸去看窗户,她看见太阳正从土岗后头升起来,血红血红的一团,映得天上地下一片红光,高想,看太阳大概要起雾。果然不出所料,不一会儿,大片的雾就从地上涌起了,将整个营房罩得严严实实。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军械的撞击声和日本人急促的呵斥声。门被打开了,一团团湿润的雾从敞开的门灌了进来,高立刻从雾中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她知道,盼望已久的时刻到了。

大雾中,她们被鬼子从平房里抬出来,集中到屋后的草丛中。敌人开始有准各地往她们身上浇汽油,凉凉的油洒在高的前胸后背,洒在她的头发上,有种好闻的死亡的气息。周围没有一点声响,一切都在雾的掩盖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平房的另一边,敌人在集合,在撤退。慰安妇们在默默地等待,没谁反抗,也没谁喊叫,曾经和敌人面对面战斗过的她们已经耗尽了精神,耗尽了体力,耗尽了激情,姓们的肉体可以燃烧,她们的心是永远地烧不起来了。

有热的气浪涌过来,有人呻吟,就在这时,高的身体突然一滑,竟然滑到了一个带水的沟里,原来她被扔在一道不高的沟沿上。也是那场大雾救了她,雾把田野的沟沟壑壑全部填满填平,把高深深地埋葳在雾的深处。紧接着,浓烟代替了稠雾,二者混成了分离不开的阵营,向着一切低洼的地方滚动飘荡,向着浑浊的天空伸展。

高本能地用头紧紧抵着潮湿的沟壁,整个身子埋在水里,沟上的野草,将她盖得严严实实。高并没有想躲藏,是老天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逃过了那场劫难。后来她才知道,彼时日本人已经投降,他们在离去之前,要将一切于日本军人不利的影响抹去,他们要杀人灭口。诚然,他们在那个时候想不到五十年后会有被他们蹂躏过的女人站出来讨还公道,但至少在当时,他们明确地知道,他们在中国,在中国妇女身上,犯下的罪行是不能饶恕的,是罪恶滔天的。

消灭痕迹就是消灭罪恶。

高在水沟里遇到了同样躲藏的老孙,在日本人灭迹的原则下,作为罪恶见证的老孙同样没有理由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岸上的火在猛烈地燃烧,老孙背着高,借助烟和雾的掩护,沿着水沟蹚出了那片死亡之地。走了很远,他们才敢在一个土堆后而停下来,雾太大,他们不敢贸然行动,在浓浓的雾中,他们听到了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和机枪的扫射,日本人将那几排平房炸成了一片平地,连同那些没有逃出来的中国杂役和二十名皇协军。

高在成为孙高氏之前在孤女川里狠狠洗了个澡,足足泡了一天。

不是老孙的要求,是她自己的愿望。就这,她还是觉得自己不干净,特别是那松弛的阴道,拖垂的子宫,作为女人,她完完全全地废了,她只是一个行尸走肉了。阴冷的天,她在河里泡着,浑身冻得麻木,风呼呼地吹,落下来的柿子树叶,一片一片地往河里飘。树叶通红通红的,像刚冒出来的血。村里有人到河边搂柴,回去逢人便说从兵营里出来的那个疯女人在水里躺着呢。

人们就说,那个女人嘛,啊……啊……可怜哪。

没有谁理睬她,也没有谁将她放在心上,在这个靠山的小村里,没有高的位置。老孙来了,把她从水里拽出来……老孙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善言谈也没有心计,当初他把高从日本人的水火中背出来,就像抬了个没用的物件,用没法用,扔没法扔,也没想着扔。

老孙把高背回靠山屯的破砖窑里,并没多想什么,凭的是一丝恻隐,这是个活人,还有口气。背回来时高瘦得皮包着骨头,浑身溃烂,烫得像火盆,一身的馊臭让人靠不到跟前。屯里人谁都知道在鬼子兵营里打杂的孙宽厚背回来一个女人,是个专门跟鬼子睡觉的中国妓女,死里逃生很是命大。大伙就来看妓女,看在寒窑光板土炕上躺着的高。妓女高的模样让大家失望,见了高的人都说,日本人怎的这样残忍,把人使成了这样。昏迷中的高嘴里不停地说胡话,谁都认为这个从鬼子手里逃出的女人活不长了,老孙也只等她咽这口气,高如果死了,他就把她和那几个国民党女兵埋到一起去,他认为她们是一个团队的。活着一块儿受罪,死了也是个伴儿。

孙宽厚是个宽厚的人。

但是高活了。

大难不死的高在老孙的砖窑里躺了几个月,头脑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混沌中有时她觉得自己走了很远很远,远得她找不到回去的路,甚至连该到哪儿去也记不得了。惑觉中她总是在雾里走,有时撞到瘸脚的年轻人,有时踩到一堆黏糊糊的肚肠,有时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有时是冲天的火焰……她知道她是高,莫名其妙的高,怎么成了高呢……她的思维呈混乱状态,清醒的时候,她尽心地伺候孙,刷锅洗碗,好人一样,迷糊劲一上来,就成天地发呆,不吃不喝地坐着,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老孙从来也不碰她,不和她在一个炕上睡。她的夜晚永远被噩梦占据,常常惊叫着坐起来,一身冷汗,茫然地看着屋里的一切,这一切使她陌生,使她不知所来,包括缔在角落里正惊恐地注视着她的老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