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2页)

柯子的家住在横川,离她的疏散作业地不很远,她向着家的方向跑去。路上,她看见太田川里漂浮着许多尸体,许多受了伤的人在没有目的地奔走,人们的眼睛都是直的,人们已经不会思考。远远地,柯子看到了家,象已经变成了一堆瓦砾。她向着那仍旧冒着烟的“象”奔过去,用那双淌血的手在瓦砾中使劲地刨……

在厨房的位置找到了母亲的遗体,母亲是被倒下来的大黑柱砸死的,手里还拿着炒菜的铲子。母亲的头烦碎了,脸已经辨认不出来,身体还是温热的,柔软的。她摇晃着母亲,希望母亲能在她的呼唤下醒来。母亲不能死,母亲死了小妹妹怎么办?父亲怎么办?母亲的身子窝着,姿势很别扭,柯子使劲拽母亲,至少她希望母亲能躺得舒服一些,但是她根本拽不动。

妹妹榕子是在门口玄关地方发现的,榕子还活着,冲击波袭来的时候,她们家的秋田犬贺茂用身体遮挡了小主人,贺茂的全身扎满了碎玻璃,那模样已经不像是狗。后来人们剖开贺茂的身体,发现有一块尖锐的玻璃扎进了它的心脏……

柯子抱着妹姝,坐在母亲的尸体旁边,想哭,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下午下起了雨,黑色的雨,夹杂着气流卷上天空的杂物和尘埃,带着焦煳的臭气飘落下来,像一个黑色的锅盖,将广岛严严实实地罩住。黑色的雨将柯子和妹妹淋得精湿,她们没地方躲,不想躲,任凭肮脏的雨水顺着身体往下流淌。榕子已经不会哭,榕子吓呆了,她紧紧地搂住了姐姐的脖子再不松手。阴暗墨黑的云彩下,是黑沉沉的地,房子都倒了,有人在瓦砾中不停地翻找,不知是找人还是找东西。雨下得很猛,像直着往下倒一般,将地面暄腾的灰烬和浮土砸得冒烟,七地」冒出一个个丑陋的大水泡,一股股雨水顺着残墙往下流,白墙上淌下了一道道黑色的水溃。柯子看着那些流动的水溃悲哀又无望,一切都变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感到背上的重量,妹妹榕子在她的后背上静静地趴着,水从榕子的脸上流下来,又淌到她的脖颈上,痒痒的。半天半天,榕子伸出小手指着墙上的黑道道说,……雨……格怕雨……

柯子和榕子在象的废墟上,在雨水中呆呆地坐着,她们在等着父亲的回来。黑雨下得猛收得也猛,雨过天晴,太阳又出来了。太阳还是早晨的太阳,可广岛不是早晨的广岛了,家也不是早晨的家了。当然,山本柯子更不是早晨的山本柯子了。事后柯子才知道,这场时间不长的黑雨,对她和妹妹的一生造成了致命的伤害,成了她们身体上永远的痛。

她们怕雨。

父亲没有回来,父亲永远也没有回来。

父亲的学校在市中心,原子弹在他的头顶上空五百七十七米处炸裂,爆炸的中心热度在六千摄氏度以上,六千摄氏度的高温下,什么都蒸发了,只剩下一片细碎的灰炮。

柯子承担起抚养妹妹的责任,她们住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黾。在家的废墟上,她发现最初恢复的活物是一棵细小的黄雜菊。雏菊从碎瓦中颤巍巍地挣扎出来,顶着一朵略带病态的花蕾,几天后,终于绽开了一朵脆弱又娇艳的小花。紧接着,墙的背阴处又开了一朵,带黑道的墙旁边也冒出了一朵……她不能带着妹妹嫁人,而且竭的血液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榕子似乎很健康,几次检查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想的是老天的关照,是生命的奇迹,并不是受到污染的人都要得病。

感念忠犬贺茂的恩情,她们养了第二只贺茂,第三只贺茂,贺茂生生不息,成了她们生命的一部分。

榕子到了结婚年齡,男方迎娶广岛姑娘时是小心谨慎的,榕子向男方家里提供了医院出具的各种检验证明,经受了对方家庭的严格审查,在柯子眼里看来,近乎到了觸人格的地步,但是为了妹妹的幸福,她忍耐着。榕子做了新娘,去了名古屋,丈夫柴田昭志是个老实本分的汽车司机,是个尽职尽责的人。跟着榕子到广岛来过,管柯子叫大姐,善良而随和。两年后,榕子的儿子贺茂诞生了,贺茂生下来内血球就不正常,病病恹恹的。医院说,原因在母亲,母亲受过放射线污染,会影响到后代……

柴田昭志没说什么。榕子主动离开了柴田家,她不能再给这个家族增添第二个第三个有病的孩子。在榕子离开后,柴田贺茂又有了一个叫静子的继母,有了菊男、清男两个兄弟。

榕子一直姓着柴田,因为她的儿子姓柴田,她不愿意再姓别的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