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五日晚上,一夜的警报,人们吃过晚饭就进了防空洞。

八月的广岛,又闷又热,防空洞内的气息在闷的基础上又加上了潮和霉。人们挤在洞内的湿地上,盼着警报快解除,好回去歇一歇。六号早晨,解除了警戒,大家拖着疲倦的身体慢慢走回家去。连年的战争,不只是广岛,就是整个日本也都卷入极度的贫穷与疲惫之中,厌战的情绪在人们的心中悄悄萦绕,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打出一场什么结果。

广岛是日本重要的军事基地,漱户内海中的江田岛是日本海军的中心,广岛的兵工厂、造船厂成为日本军队的武器支柱,宇品港成为了日本军队进攻中国大陆的出发地,成千上万的兵二由这里上船,荷枪实弹地跨过日本海,去实现他扪的“东亚共茉”。也有成千上万的骨灰盒,用白包袱皮包着,由宇品港回到日本本土,市民们已经看惯了默默的送灵队伍,熟悉了那些白花花的包揪,那都是他们当中的丈夫或者儿子。

六号的天空万里无云,日本人将这种天气称之为“快晴”,谓之好天,就像我们的“快雪时啃”的“快雪”。这天一大早大气就很热,动一动身体就冒汗。山本柯子一家走出防空洞,父亲看了看湛蓝的天空说,没雨,要下点雨就凉快了。父亲说完回过头看了看妈妈和柯子,柯子朝父亲笑了笑,父亲摆了摆手,朝车站方向走去,他要到市中心的学校去上班。母亲在后面习惯地喊“等着您回来……”即将高中毕业的柯子要跟同学们参加疏散作业,她的小布包里包着昨天晚上装好的饭盒,盒里的米饭已经发出了好闻的味道,但是她不敢说,她知道配给的有限的食品是多么的珍贵,因为她要“劳动”,母亲才特意给她装了米饭和纳豆。她和她的同学们已经拆了几个月的房子了,活儿很脏也很累,她们要将靠得太近的易燃建筑物拆掉,以免在飞机轰炸中,发生大面积火灾。承担这种工作的是广岛市内的大中小学的学生,劳动完全是义务的,—点儿补助也没有,大家每天都处在半饥饿状态,到了一起,除了谈吃,没有别的内容。母亲抱着两岁的妹妹榕子回家,榕子昨天夜里发烧,哭闹了一宿,得给她找点药吃。

一家人在防空洞口只停留了极短暂的一会儿,可是在柯子的心里却停留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每每想起父亲,她的脑海里都会出现防空洞口的印象,那是全家最后的团聚,是她心中一幅美丽的画,那个珍贵的团聚定在时空的某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了。

柯子和同学们在城市西边清理拆毁的民房,八点钟刚过,她记得清清楚楚,是八点刚过,她和同学内田到工地旁边的电车站来喝水,车站的挂钟在她们进入候车室的时候刚刚打完点,一班电车进了站,上班的人正准备使劲往上挤。车长站在站台后部用力地吹着哨子,告诫人们往后站。她们喝完水正要往工地走,天上有飞机声,是美国的B—29轰炸机,柯子一听就听出来了。因为随时都有空袭,广岛人辨识飞机的经验已经相当丰富,有飞机上过,不用看,听也能听出是什么机种,什么型号。内田站在车站的台阶上,指着天空大声朝同学们嚷,看“B—29定期航班”又来

大家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飞机,两架大型轰炸机在广岛上空,由东往西飞,银色的机身在阳光下有些晃眼,有些迷蒙。同学们谈论着飞机的去问,猜测着它是由哪起飞的……

猛然,舶一道白光,天空中出现了一个更为强大的太阳,将周围景物晃得没了颜色,同学们本能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光线太强了,强得让他们感到了冷,一股浸入骨髓的冷将他们紧紧护住。紧接着“轰”的臣响,半空中炸开了一朵云,热浪几乎同时向他们冲击过来,烫,说不出的烫,眼见着胳膊上、脸上出了水泡,眼见着皮肤卷了,硬了,眼见着衣服冒了烟。谁也喊不出来,人们的喉咙、气管被焦灼的热浪填塞,云彩在天上繁衍扩大,变作了蘑菇形状,一股飓风,带着热气以无限的冲击力横扫过来,建筑物倒了,树焦了,许多房子着火……

山本和内田被气流冲击到台阶下的流水沟里,一堵墙倒下来,将她们扣在下面,她们相拥相抱着,听着周围轰降的声响,感受着大地的震荡,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无数的物件从她们头顶飞过,无数的碎玻璃带着嗖嗖的声响箭一样地在飞舞……她们闭着眼睛,屏住呼吸,仿佛随着万千呼晡的怪兽,万千碰撞的巨石一起向着地层的深处旋转坠落,她们知道,她们在经历一件从没遇到过的事情。

四十分钟过去,她们带着严重的灼伤,带着满身的血痕艰难地从沟里爬出来的时候,世界已经面目皆非了。暴露在空旷疏散场的同学大部分已经烧得面目皆非,有的被玻璃扎死,有的被飞来的物件砸死,也有的在奄奄一息地挣扎。周围一片焦土,视力所及,看不到一幢完整建筑。进了站的电车,只剩下了一个铁架子,那些乘客一个都不存在了,站长的铜哨子变成了铜片,嵌在一片房檐的瓦上……柯子手臂上的皮肤整块地脱落下来,露出了鲜红的肉,好奇怪,竟然觉不出一点儿疼。她想找老师,向老师告假,得回象看看,看看母亲和妹妹,却怎么也没找到老师,只看见了老师的眼镜架,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