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场暴雨,隔壁的花木已经凋零得不成样子,推算着那个白脸的贺茂该来了,可是贺茂一直没来。我等待着老姐儿俩叫我过去搬花,天都凉了,也没见过来打招呼。

转眼到了年底,山本和柴田似乎更忙了,她们参加了世界语学习班,一周两个半天,坐汽车到广岛车站的学习塾去上课。我不知道学世界语有什么用,据说这种人造的语言(当然,所有的语言都是人造的)很科学,很容易掌握,地球上还有世界语协会组织,太家用世界语交流,像一家人,样。这是一种新颖的、陌生的语言。我没有那精力,没有那勇气接受它,但是我对门的老太太们有这种勇气,她们对世界的新鲜总是有种追求,孩子一样的好奇。有时我觉得她们活得过于细腻,过于投入,简直成了精。

跟“精”住对门,有种可怕的感觉。

有一天我没话找话,心血来潮地问她们世界语好学不好学,

山本说很简单,柴田说很有意思。我问她们“原子弹”世界语怎么

说,姐姐说,“啪轰”。妹妹也说“啪轰”。

我说,原子弹是“啪轰”?

她们说,是的,是“啪轰”。

妹妹补充说,“啪”是闪光,“轰”是爆炸。

我以为她们是在开玩笑,两年后到美国访问,见到了一个会世界语的教授,我问世界语“原子弹”的发音,他准确地告诉我是“啪轰”可见对门的老太太们绝没有跟我开玩笑的意思。那天,她们动员我跟她们一块儿参加进界语学习,我说连眼前的日本语还没有学好,还是把世界语先放放吧,到桧峰的商店里拿世界语买不出大白菜来。

我听到老太太们背世界语单语……“沃童”、“奈喔得”、“释司斯”,怪怪的,听着让人想乐。老姐儿俩在试着用世界语给对方写信,很认真地投送邮局,很认真地收集,很认真地回信……我有点儿提心吊胆,怕她们哪一天高兴了也给我用世界语写一封。

日本人年末是忙碌的,很大的工作量是写贺年片和送年礼。人们将写好的贺年片统一送到邮局,元旦那一天早晨邮局一起发放,几乎每家都会收到捆乃至几捆贺年片,收得少了便会被认为是没人缘,在邻居中很没面子。年礼叫做“御岁暮”,是给至亲好友送的,不管多远,商店都负责送到。商店送年礼多雇用临时工来帮忙,送的人幵着车来到小区,在门外就大声喊,很张扬。对门老姐儿俩像互相寄信那样,也互相送年礼,山本让商店给柴田送来一盒金鱼糕,过几天柴田又让人给山本送来一包山蘑菇……我到商店给俩老太太人寄了一块头巾,为了增加声势,是桉两份礼品送出的。很快,我收到了她们的回礼一条漂亮的呢裙子。

丈夫说,门对门地住着,玩些个花样,过家家似的。

我说,这也是一种情趣,自己制造的情趣,它会让生活更有味道。

丈夫说,这都是闲人干的事。

我说,不是闲人是贤人。

日本有规矩,当年有丧事的人家不能接受贺年片,必须在接近年底时向亲戚朋友发出“丧中失礼”的通知。是圣诞节前两天,老妲儿俩买了一棵很漂亮的圣诞树,让花木公司的人给送了来,她们把树立在草坪上,几乎占了草坪三分之一的位置,原本是要让树站在客厅里的,客厅太矮,容不下,就挪到了外面。老姐儿俩有事干了,进进出出地装饰这棵树,她们买来各种小玩意儿,很开心地,不慌不忙地慢慢在树上给它们选择合适的位置。本来是少年所为,竞然被两个老太太干得如此有滋有味,给我的感觉是,圣诞节是个很重要的节日,装饰圣诞树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我隔着栏杆问她们,圣诞节是要开吗?柴田说是,并且说那天晚上希望我能过去帮忙,给她们的客人包中国水饺,作为一道大菜,让大家品尝。山本拿来纸笔,让我写上需要准备的材料,我说饺子全部由我安排,算是我给大家的礼物。老太太们听了,高兴得小孩似的直拍手。

过节这天上午我提着两棵白菜两斤肉馅回来,上坡的时候碰上邮递员送信。邮递员是熟人,他正在汉语学习班学汉语,见了我巴不得多说几句话。他用汉语说有我的信,也有对门的明信片,说着将信递过来。接信的时候我看到对门那张素白的明信片上三号黑体醒目地印着:

丧事在身,新年不再问候,失礼之至,乞谅。下面一行小字:

长子贺茂(享年四十三岁)五月永眠,感谢生前厚情,多方关照。寒中祈望自爱。

平成十四年十二月柴田昭志

贺茂,贺茂,莫非就是那个常来走动的贺茂!

邮递员指着明信片说,主人的信,息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