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的老太太们有个最大的弱点怕下雨。

我见过怕打雷的,怕刮风的,从来没遇到过怕下雨的。

一到下雨天,甭管是大雨小雨,山本和柴田就会不出声息地‘闷在单元里,在各自的房间待着,连阳台也不去。什么合唱团,什么和服教室,再重要的活动也不去参加了。她们常教育我,就是一个人在家也要梳妆打扮,要对得起女人这张脸,对得起一分一秒流淌过去的光阴。可是一到下雨,她们那两张脸晦暗得比老欧巴桑还欧巴桑。

樱花谢了,广岛进入了梅雨季节,连绵的雨水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地下着,桧峰小山和山下濑户内海都沉浸在一片迷蒙的水汽当中。人就像是住在水里。潮的,摸哪儿哪儿是潮的,你不理它,过不了几天就会长出白毛,连睡觉的被子也会发出霉味儿。家用的吸千机嗡嗡嗡整口开着,根本不管用,人的身上开始发黏,不敢开窗户,一开窗户就会涌进一团团带着海味的湿气,让人心烦,让人发闷,让人无端地想发脾气,这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季节。

雨水中,对门老姐儿俩蔫了。

她们不出来买菜,也不出来倒垃圾,一个礼拜,我没见她们出过门肩没听到《小小界》的歌声。

从阳台上望过去,她们家的贺茂蔫头蔫脑地趴在窝里,塑料食盆是空的,积满了雨水,那身漂亮的灰毛变成了麻色,紧紧地贴仵身上,耳朵也耷拉下去了,眼角满是眵目糊广小小世界”满是凄凉。见我看它,贺茂抬起脑袋懒懒地摆了一下尾巴,算是打了个招呼,接着又把脑袋扎在两腿之间。它知道,下雨的时候是不给饭吃,不出去遛弯儿的,它得忍着。

我有点儿可怜贺茂了,将手里正吃的面包刷地扔了过去,面包落在贺茂的前面3茂抬了一下眼皮,动也没动。我又扔过去一块搁了花椒盐的发面饼,贺茂换了个姿势,将屁股对了我。我到厨房翻了半天,翻出一截从国内带来的广州香肠,自己也舍不得吃的,一晈牙,甩了过去,香肠砸在贺茂身上又顺沟滚到栏杆跟前,吋也没引起贺茂的兴趣。半天工大,我们家厨房的许多食品都搬到了对面的草坪上,不见狗出来,也不见老太太们出来。那些五花八门的吃食都祭了雨神。

这个时候我很盼着那个小白脸的贺茂来,他来了至少可以给这停滞的生活一些动力,将这一潭凝固的水搅动起来。

可贺茂没来。

丈夫下班回来,我将对门的情况向他诉说。他看了看雨水中我扔过去的已经泡得变了形的五花八门,让我不要多管闲事,说这是日本,是中国,人跟人交往要有分寸,这里的生活原则是“不给别人添麻烦”,不是中国“一人有难八方支援”。我老这样管别人的事会招人讨厌,会被人家认为是没教养。

那天晚上我想了半天,究竟是“不给别人添麻烦”好还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好,想来想去,是既“不给别人添麻烦”又“八方支援”,把两者加在一起最好。丈夫看我半天不说话,以为是不高兴了,给了我两万日元,让我明天到广岛西边的德山市转转。我说去那干什么。他说,你的朋友邓友梅小时候不是在德山当过劳工吗,干吗不替你的朋友去拍几张照片。

第二天,我冒着雨到德山去了,纯阵是为去而去,根本不是为什么照片,鬼知道邓友梅在德山的哪儿当的劳工。德山也是湿的,我在车站的商店买了一具漂亮的狗项圈,是给贺茂买的,我总觉得让雨淋了几天的贺茂怪无辜的,小可怜儿似的,让人心疼。

买了狗项圈回来不敢让丈夫看见,将那个皮圈藏在抽屉深处,想的是天气好了,对门遛狗的时候当着贺茂的面交给老太太们。一定让贺茂知道是我给它买的,我是它的朋友,这样,再下雨时它就会吃我送给它的食物了。

小区每季度要发放装垃圾的口袋,管理部门在每个单元贴出通知,让各户出人去领,过时不候。小区有间集中活动的大房子,平时锁着,有事开门,事完了又锁上,管理员是兼职的,平时人家有人家的工作。我去领垃圾口袋,管理员在簿上找到了丈夫的名字,他说,你们住一〇四,能不能把一〇三“桧峰之星”的也领了,这些纸口袋搁在空屋子里会发霉。

两捆纸口袋,捎带的事,不存在什么能不能的。我刚要答应,想起丈夫“少管闲事”的教导,立刻有些犹豫。管理员低着头一边在一〇三上画记号一边说,下雨天,那两个奥巴桑是不会出来的……说着,一〇三的两捆口袋就给我拎了过来。

不代领也得代领了,这是没商量的事。

我打着伞,提着四捆口袋跑回单元,按对门的门铃。想的是借这个机会进去看看,看看下雨天老太太们闷在房子里干什么。半天半天山本老太太才通过门上的对讲器对外面的我有气无力地说,是叶桑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