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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们的生活让我羡慕,我想不出她们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人到老年活到这个份儿上,称得上是圆满了。看到她扪我就常常想起刘恒写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那叫什么幸福生活,人家老太太才真叫“幸福生活”,我们老了的时候未必能有这般的安逸,这般的舒适,未必能有这么有人气的狗。

山本姐儿俩极少有亲戚,有时候有个中年男人来看望她们,据说是柴田婆家的晚辈。男人管两位老太太都叫“奥卡桑”,叫得很亲热。管俩老太太都叫“妈”,让你猜不出他们彼此间是什么关系。老太太们管中年男子叫“贺茂”,竟然跟她们的狗同名。老太太们“贺茂7‘贺茂”不停地叫,贺茂就一口一个“哈依”,答应得很干脆。那个机在外面的贺茂很知趣地缩着,它知道这时候没它什么事,人家喊贺茂它要是往里搅和就是添乱。贺茂来的时候永远捧着一大抱黄色的雏菊,他知道俩老太太爱这种花,从来不买其他的。我几次看见他抱着花累得喘气,站在对面门口,不得不将那抱花搁在地上,停顿一会再按门铃。老太太们开门得有段工夫,贺茂就利用这个时间理理头发,正正领带,再把花抱起来,很认真地捧在胸前,以便老太太一开门就能看到一个很精神很齐整的形象。贺茂在老太太家待的时间不长,说会儿话就走,有时候帮着俩老太太弄弄阳台外边种的花,搬进搬出的,任着老太太们支使;有时候帮助调调阳台栏杆上的卫星接收器,俩老太太在屋里坐镇指挥,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没个准星。贺茂的皮肤像老妲儿俩,白皙得能看见蓝色的小血管。我想,贺茂如果是个女人,他能演电视剧,当明星。可是贺茂好像只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而且是属于没什么出息的那一类职员,我从他那敛首低眉的做派就能想象出他在单位里是个什么角色。

对门这样热闹的时候不多,柱往是狗贺茂常在,人贺茂不来。很多时候是一两个月不见贺茂登门,老太太们就耐心等着,把活儿都攒到贺茂来了再干。也有等不及的时候,比如天冷了,那些花有的该搬进屋里去,贺茂又老不来,她们就会把我叫过去帮忙,很客气,管我叫“叶桑”,很委婉地说出她们的请求,完全是商量的口气,生怕给我带来什么麻烦的样子。我倒希望她们能像称呼贺茂那样来称呼我,来支使我,从年龄上看,她们都是阿姨辈的人,没必要为这点事惴惴不安。

我到对门去过儿次,老太太们的屋里干净得一尘不染。依照日本人的生活习惯,所有生活用具,所有生活痕迹好像都要掩藏起来,比如说睡觉的被褥,白天总是被她们藏到壁橱里面,外囱是光光的榻榻米,好像这些人从来不睡觉一样。厨房也是,没有锅碗瓢勺的堆积,没有油盐酱醋的排列,清冷得你就猜不出她们会吃些什么。老太太家也是这样,惟一的特点就是花多,卧室里,客厅里,饭桌上,钢琴盖上,甚至厕所里全都摆着黄雏菊。这是一种太普通的小黄花,摆得多了,室内就有一股菊花的清气,让人产生了殡仪馆的联想,当然,只是我,别人不一定。山本家的阳台是盆栽的小松树和大株的巴西木,还有在栏杆上穿来绕去的菊类小花,也是黄的……整个房间的色彩偏于冷淡,有些单调,跟老太太们华丽的外表不和谐,淡雅的气氛,平静的内心,或许这正是她们生活的基调。相比较,我感到我们家里太有点儿杂乱无章,书撂在厕所里,枕头飞上了窗台,沙发垫子在榻榻米上,袜子让电视机顶着,这一切正如我混乱的没有规律的生活和审美意识上的粗俗与欠缺,论修养我比人家真是差得太远。

每回干完活老太太们都要送礼,有时是点心,有时是一个小玩意儿,都很精致,很有品位。山本老太太在送礼的时候常常要送几句善意的指导,比如,你的脸搽点儿淑会更好看,你的头发别个珠光卡子会显得更有气质一类。我就去买粉,就别珠光的卡子,老太太们每回见了我的“改进”,都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呼小叫地惊奇一番,欣赏一番,以示她们指导的正确。我的丈夫几次告诉我不要跟日本人打连恋,不要收老太太们的礼,不要串门子,不要听风就是雨,要有自己的主见,要和邻居保持一定距离。我不以为然,我愿意过去帮忙,我希望人家指导我,我盼着人家送礼,那精美的小礼品诱惑力实在是大,我没有法子阻止我的手不伸出去。丈夫每天上班,平时早出晚归,偌大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巴不得老太太们找我干点儿什么事,一个人闷在屋里只是发困,越待越没劲。

我在日本的身份是“家族滞在”,也就是说,在这儿我是靠人养活没有工作的家属,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出去工作,我只能是在家里闲闲地待着,像笼子里的猴,从阳台蹿到客厅,从厨房蹿到卧室,吃两辦橘子喝两口茶咬两口点心看两行书。人一闲心里就没着没落的,跟病了差不多。我时常地想念国内的朋友们,想念我那部敲着敲着就出怪字有病毒的电脑,想念门外那乱哄哄的菜市场,在国内,再怎么不济我还是个作家,在这儿我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对门俩老太太比我忙,嘟鄕嘟一会儿出去一趙,嘟嘟嘟一会儿出去一趟,好像她们老有干不完的事。我知道山本是俳句倶乐部的会员,是和服教室的老师;柴田是合唱团成员,是妇女相谈会的干事……总之,俩老太太的生活充实极了,她们的事多得干不完。我真想加入她们的活动圈子,却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