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存档-3 女人穆天宁(第2/11页)

在我来到医院之后,母亲向我复述了这些可能。即使在我记忆里母亲最无助的时候,也就是被父亲逼到墙角用皮带抽打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弱小。她的人生好像刚刚着了一场大火,而她现在站在废墟前面,无数次的哭泣之后,幻想着一切能突然从灰烬里生长出来。而她的这种状态也剥夺了我本来应该获得的轻松感,因为父亲无法再向母亲施暴而获得的轻松感。在看到父亲躺在床上的安静面容时,这种轻松感更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他在均匀地呼吸,嘴角似乎还在似笑非笑,我本来曾经设想过无数种报复他的方式,而现在他已经无法感知任何方式的报复,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死了。我发现自己忽然陷入了一种迷茫,像个坏父亲一样活着,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以便给我一个报复他的机会和像现在这样慢慢的无声的死掉,如果我是上帝的话,他的这两种存在方式我不知道应该选择哪一个。当然把时间向前移动,我更愿意选择他像一个好父亲那样活着,使母亲度过幸福的人生,使我变成一个不同的人,可我没有能力拖拽时间的鼠标,我的界面上只有一个能够点开的文件夹,名称是:他熟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安排,在一个人毁掉了自己和家人的全部家庭生活之后,好像筋疲力尽一样躺在床上睡着了。在我三番两次以案子在身为由,拒绝陪护他之后,母亲说:你是他的儿子,你不能不管他。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我说,我没有不管他,他的医疗费用由我负责,我只是没时间待在医院里。你可以雇一个护理,费用也由我负责。而且关于名字,又不是我请他起给我的。母亲说,如果你确实忙那就算了,工作要紧。护理我不会去雇,我自己来。我说,你会把自己累死的。母亲说,他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不会累到哪里去。事实马上证明她错了,父亲死人一般活着,除了大脑,其他所有器官都在正常运转,好像一个老板出国度假的公司,虽然无法做出什么重大的决策,可也没有因此而倒闭,而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经营。母亲迅速消瘦下来,原本隐藏的血管浮现在手上,她默默消瘦的样子明确通知我:你已经别无选择。于是我向蒋不凡告了假。父亲病了?我说,是,脑出血,估计坚持不了多久了。什么时候的事?一个月之前。你怎么才说?不是有案子在跟嘛?赶紧给我滚回去,案子要多少有多少,爸就一个。在哪个医院,我去看看。别去,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和你说。行,反正是你爸,你自己定。不用着急回来,缺了你地球照样转,懂吗?

于是我得到了一个没有期限的带薪假期,收入没有多少减损,蒋不凡擅自在一些案宗的经办人上写了我的名字,以便我能拿到相应的奖金。换句话说,从表面上看,我在休假的时间里也神出鬼没地破了不少案子。而面对人生的第一次如此漫长的无事可做,除了每天晚上睡在父亲的单人病房里,白天中午醒来之后,我便去公园或者书店打发时光。

和安歌分别的那条长椅,我在警校念书的时候也经常会去坐一坐。面对着湖水和远处的树林,清空自己的思绪,然后把安歌引进来,放在脑海的中央。虽然这么多年来,我没有放弃寻找她的努力,可还是没有一点线索。她的父母卖掉了皇姑区岐山路上的房子,搬到了国外,不过是搬去了两个不同的国家,因为两人已经在安歌失踪不久之后宣布离婚。我没有就此放松对于这两个人的关注,防止安歌暗地里联系他们其中的某一个而我没有知道。但是看来安歌并没有这么做。她的父亲在付了他那几个学生一大笔赔偿金之后去了美国,并在美国获得了很大的声誉,而声誉也同时助长了他风流成性的行事风格。他在两起和幼女有关的丑闻中成为被告,但是都成功脱身,原本的丑闻成了美国社会对东方艺术家不公正的诋毁。她的母亲在她失踪第二年之后在日本再嫁,第二任丈夫是日本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陶艺匠人,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千兵让。两人定居冲绳,婚后一年生下一个男孩儿。她渐渐退出了知名艺术家的圈子,成了一个更温和的母亲。安歌应该三十岁了,和我一样。她可能生活在和此时此地不同的某时某地,过着她想要的生活,也许就像她说的,活在自己最喜爱的时光里,也可能完全相反,过得一塌糊涂。她写给我的信在我的抽屉里放了十几年的时间,铅笔写下的字迹已经不是那么清晰,每次把信在台灯下展开,安歌便好像来到了我的身边,一边拆开我的钢笔检查哪里出了问题,一边轻声说:请放心,我会捍卫你。她还没有死,与其说是一个判断,这句话更像是一种信念。我牢牢把这种信念拷在自己的心神上,带着它从十八岁慢慢走向三十岁,时间越久,这种信念越为强烈,她不会死的,她躲了起来,而我一定会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