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存档-2 后进生安歌

安歌转入我们班的时候,也就是我认识她的时候,我们都是十六岁。她的父亲是个钢琴家,母亲是个雕塑家,而她是个后进生,且后进的程度相当惊人。自从她高一下学期转到我们班,我们班其他的后进生突然之间发现,原来真正的后进是这么回事,就是全方位的后进,不给别人一点机会。据住在她家附近的同学讲,她原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在十四岁之前,也就是初中二年级之前,都没显露出放弃自己的天赋。在十四岁时,她的大脑受到过一次重创,关于重创本身,有几种说法,一种是在皇姑区宁山口一个相对陡峭的下坡,她松开了自行车的车把去扎自己披在肩膀上的头发,撞上了路边的书报亭,在琳琅满目的杂志和报纸中晕了过去。另一种说法是她的妈妈除了是一个享誉亚洲的著名雕塑家以外,还是一个享誉邻里的家庭暴力者,一次用她爸爸放在钢琴上的用以教学的节拍器,狠狠地击打了她的太阳穴,致使她昏迷了好多天,醒来之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还有一种更全面的说法是,她撞上了书报亭之后,她妈妈一气之下又打了她。其实她看起来很正常,据说他的父母领他去北京上海都做过全面的检查,智力测验也做了无数,结果全部指向她的大脑没有一点问题。可奇怪的是,从十四岁开始,无论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她都义无反顾地成了一个后进生。而这些本应该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像她的家庭和她的关系一样,我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个异数。父母都是大型电机厂的工人,一辈子负责在生产线上制造三层楼高的大型电机。我清楚的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也许是七岁,也许是八岁,父亲一次端着一杯三块五毛钱的老龙口口杯对我说:儿子,这里面才是我的家啊。看我没有听懂,便抬手给了我一个嘴巴。而母亲那时正在厨房里,站着吃前一天的剩菜。而这些,包括酗酒最可怕的朋友,谩骂和暴力,都没能阻止我成为一个不算太差的学生。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便基本上掌握了一套对付考试的方法,只有语文这个科目我无法完全掌控,尤其是作文,到了高中的时候,虽然其他科目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精进,作文却还是停留在使用小学时的词汇讲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故事的程度,这也是限制我成为顶尖选手的唯一因素。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我不算聪明,不是那种老师一点就透,然后可以随心所欲地玩耍的学生。我极其用功,到了类似于一种苦修的程度,具备这样的能力不得不为父亲酒后对待我的方式记上一点功劳,即是我从小便被迫养成了对自己残忍的能力。

所以,非常容易理解,当老师宣布,我和安歌即将在五分钟之后成为同桌的时候,我的愤怒失去了控制。我大声说:老师,我不和她一座。老师说:到底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不服就他妈的趁早给我滚蛋。我们的老师是一个女孩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可是一旦激怒了她,使她骂起人来,你就会相信,尽管脏话大多数是男人发明的,可是只有到了女人嘴里才能产生最大的杀伤力。她骂人的技巧之妙,在于她可以一边不停说出脏话,一边用眼睛传递着弦外之音。那天的弦外之音就是:如果你听话,你还是我的好学生,错不了。于是我说:和她一座可以,但是如果有一天她受不了了,可不能怪我。老师说:把嘴闭上,赶紧搬吧。

安歌在上课的时候有三大爱好。看小说,听音乐和演哑剧。最后一项是前两者的衍生品。脸上的表情随着手上的书页和耳机的旋律起着变化,微笑,严峻,感动,沉重,虽然她把这些表情所能连带发出的声响降到了最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可是光是她沉默的在我身边表演各种表情就够受的了。到了第三天,我终于忍不住和她说了话:哎,你哭什么?她抬头看我,脸上还有泪珠,说:我哭了吗?我说:自己摸摸,哭了都不知道,看什么呢?物理老师在讲台上正讲着双缝干涉的原理,我一边想听光的波动性质,一边想知道身边这位哭个什么劲,这种矛盾反映在脸上,就是一种混合着好奇心的怒气冲冲。她说:一本小说。我放弃了光的波动性质,说:那都是假的,你也信?她说:这书的作者说过,对了,是引用别人的话,强劲的想象产生现实。我说:胡说,想象怎么可能变成现实。她说:我觉得这里面涉及到,很难讲,可能涉及到对想象和现实的定义。不过也可能你说得对。我说:作者还胡说了什么?她用手抹了一把脸,瞄了一眼老师,把书放在膝盖上,小声念道: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个细雨飘荡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我的逐渐入睡,是对雨水水滴的逐渐遗忘。应该是在这时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静地进入睡眠时,仿佛呈现出一条幽静的道路,树木和草丛依次闪开。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的我颤动不已。安歌的声音轻柔平稳,就像是湖面上的风,吹拂在黑夜里飘荡的孩子的发际。我十分确定就是那个时刻,小说这种东西以其自身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不是如同语文课本上那些,以等待解释的姿态出现,而是以单纯的等待阅读的样子出现了。可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问了一句: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的我颤动不已,这是个病句不?她说:我觉得不是。是现在的我看见了童年的我。我极想同她就此展开争论,之所以我闭上了嘴,一个是因为物理老师已经注意到我们,我用余光接收到了他眼神里暗含警告的波动性质,一个是因为我的小说知识太过匮乏,一旦纠缠起来怕是讨不到便宜。我只是说了一句:修改病句是一道两分题,然后就面向黑板继续听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