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第5/8页)

但是汉口却总是不到,走了半晌午,那汉口还是看去在蓝烟之中。船上的人因为下船的心太急切了,就都站起来不肯坐下,往那远的一堆的蓝烟看去。

有的说:

“快,二十四拜都拜了,只差这一哆嗦了。”

有的说:

“王宝钏十八年的寒窑都耐过了,这五六天算什么。”

有的说:

“心急吃不了热枣粥。”

“心急成吗?心急成不了大英雄。”

“心急没官做。”

就是那说不心急的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得在甲板上打转。那些听着的人,也越听越站不住脚。就像自己知道了自己有那么一种弱点的人,起誓发愿地说:“我若再那么着,我是王八蛋。”结果自己成了王八蛋了,因为他非那么着不可。这船夜以继日地突突地向前进着,永远前进不出什么结果来,好像让什么人把它丢进泥河了似的。那江上的每个波浪每个泡沫似乎都带着粘性,把船底给粘住了。眼看着汉口,手指着汉口,可就是到不了汉口。从太阳一冒红,就看见汉口在一片蓝瓦瓦的气象之中,到现在已经小晌午了,往汉口那方一看,依旧是“松下问童子,云深不知处”。

这船上的乘客,有些是去过汉口的,有些是第一次。那去过汉口的就当众炫乎着,说那江汉关口有一个大钟楼,那大钟楼是多么高,多么高!离得好远就看得见了。

有些没有去过汉口的就跟着大家往那边看,但是无论怎样看,也看不到。年老的人说:

“我的眼睛老花了,你们往那边看看,是不是那就是大钟楼的尖顶呢?”吃完了午饭,到了下半天,那钟楼的顶尖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到了三四点钟,那钟楼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又是晚饭了,那钟楼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于是人们目瞪口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船慢得这样出奇,把人们全吓住了。

“难道真个还要摊开行李睡觉吗?”

其实是不用怀疑了,今夜是下不了船的。但人们总觉得还有希望,所以都一声不响地坐着,还在等待着。

那船上的水手说:

“今天算是到不了喽。”这才算完全给人们断了念头。有的时候,断念是好的。

本来那船上的水手,一早说这船今天会到,但也没有说得十分肯定。也不过就是“可能到”,“或可到”,“有到的希望”的意思。

但那些心急的乘客一听了就变成了“非到不可”了。

第二天,一早晨起来,人们就骂着。汉口的确离着不远了,那大钟楼已经看得清清晰晰的了,江面上的舢板船,还有大帆船,是那么多。江上发着各种声音,说话声,打水声,还有些噢呵——纤绳的声音。但是人们不看这些,人们一边捆着行李,一边骂着。

有的说腰痛,有的说腿痛,有的说肚子痛,还有的说眼睛昨天晚上受了风。好像只差了昨夜的这一夜的工夫,就出了许多乱子。昨天这船若是到了,这一切病症都不会发生。

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风特别厉害;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饭特别生硬,吃了肚子痛;有的说,他三十多年的老病,没有犯过,昨天晚上这一夜就犯了。另一个听了就接着说:

“可不是,十多年前,我这腿肚子让疯狗咬了一口,落了一个疤。经你这一提,我才觉得昨天夜里就发痒。”

另一个又说:

“可不是嘛,这是一股子大邪风。”

另一个说:

“邪风就犯病的……”

于是乎一个搔背,一个抓腿。一个说背痛,一个说腿痒。而恰巧是他们两个又都是老病,而这老病,又都是因为昨晚这一夜工夫而犯的。他们两个,十分同病相怜。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块膏药贴上。”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瓶虎骨酒喝了。”

大概这船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可以靠岸的。

但是人们都不怎么高兴,人们的嘴里都在嘟嘟着。

有的说:

“这样的船,就不该载客。”

有的说:

“这是在咱们中国,如果在外国,这样的船早就禁止航行了。”

有的说:

“不但禁止航行,且早就拆了呢。这样的船是随时可以发生危险的。”

有的说:

“这样的破船,还不如老水牛,还要船票钱……”

另一个接着说:“不但要船票钱,好嘛,船底一朝天还带要命的。”

在舱里的船老板,听到他们嚷嚷好些时候了,最后,他听到他们越嚷嚷越不像话了,且有牵涉到这船要出乱子的话。船老板就把头从舱底的小扶梯间探了出来。开初他静静听了一会,而后他发表了一篇演说:

“你们说话不合乎国情,在美国,美国是工业国家,像咱们这样的破船自然是要不得的了。你也没看看,咱们是什么国家?咱们是用木船的国家呀!咱们只配用木船。现在有了汽船了,虽然不好,但总算是汽船呀!虽然说是太慢,但总比木船快呀!诸位不要凭感情用事,要拍一拍良心,人总是有良心的。吹毛求疵,那是奸徒之辈。在我全国上下一心抗敌的时候,不怕任何艰苦,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才是我伟大中华民族的精神,才配做黄帝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