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第3/8页)

若不是马伯乐亲眼看了,你讲给他听,他是不信的。马伯乐一开厕所的门,那里边躺着一个。马伯乐到厨房去装饭,灶口旁边横着一个。开初他也是不能明白,后来经过别人一番讲解,他才算明白了。

那就是生了虎列拉(1)的到厕所去昏倒在里边的了。到厨房去装饭的发了疟子(2),特别怕冷就在火灶旁倒下了。

这船上有伤兵,有换防的兵。伤兵可一看就看得出来,反正是受了伤的,这里包着一块白布,那里包着一块白布的。至于那从前线退下来换防的,可就有些认不出来了,也穿着军衣裳,也戴军帽子,问他有什么执照,他不肯拿出来,他把桌子一拍,把脚一跺,有的竟把眼睛一瞪。

般老板也就不敢再问他了,他是没买票的。

这船的空气不大好,腥气,好像载着一船鱼似的,而不是载着人。又腥气,又潮湿,用手摸一摸什么,什么都湿漉漉的,发粘的。

马伯乐一上了这船就睡着了,这像在火车上一样,睡得打着鼾,吹着气。不到吃饭的时候不起来。

马伯乐住的是舱底,是特殊阶级,和船老板住在一起。租的是茶房的床,床上是硬板铺小席头,虽然铁硬,臭虫很多,但把自己的被褥拿出来一铺上,也就很舒服了。臭虫虽然偶尔出来活动一会,总算不很多,还没有那上海的旅馆的臭虫多呢。

马伯乐睡在这舱底下,觉得很舒适,靠着马伯乐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窗子,有时偶然也打开一会,算是通通空气。但空气就总不进来,反而有一些煤烟和碎小的煤渣落进来。于是马伯乐说:

“外边空气比舱里的空气更坏呢。”

于是又把窗子紧紧地关上了。

马伯乐睡得很沉熟,不到吃饭的时候绝对不醒。

一醒了就吃,一吃饱就睡。

那小船载着马伯乐昏昏庸庸地向前走着,走得并不起劲,好像这船没有吃饱饭似的,又好像没有睡好觉似的,看起来非常懒散,有一打无一打地向前混着。江上的波浪来了,这船并不像别的船,用船头把那波浪压下去,而是不进不退地让那波浪打着它,然后让那波浪自动地从那船底滚过去了。当那波浪从船底滚过的时候,船身就东摇西晃了起来,波浪显得太残忍了一点,怎么对于这样一个完全老实的小船也不略微地加以体恤、加以可怜呢!

“唉!无情的波浪啊!无情的江水啊!”

全船的船板,通体上下都感伤起来,咯咯喳喳地在响叫了。

一阵浪来了,就这样子对付过去了。

若来了风,这风比波浪更坏,把船吹得歪歪着走。向前进不是向前进,向后退不是向后退,而好像从那风的夹缝中,企望那风施恩的样子,请那风把它放了过去。

那风若是小了一点,这老实的小船就吭吭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假使那风再大,这小船可就打了横了,不进不退,把船身歪歪着,似乎在形容着这风大得无以抵抗了。

这船是忠实又老实,实事求是,绝不挣扎,到了必要的时候,就是把那满船的搭客翻到江里去也是在所不惜的。

幸好,所遇见的几阵风都不算太大,把这船略微地吹了一吹,也就放它过去了。

不然像马伯乐睡在这船底上可够受的,临时想要逃呵,那舱底连个窗户门都没有呢,何况像马伯乐似的,又睡得昏头昏脑!

这船在长江上走好几百里了,它颤颤巍巍的,岂止好几百里,总计起来,好几千里也有了,也许还上了万呢。因为这船从南京到汉口,从汉口又到南京,它来回地载着客人,上千上万的客人也让它载过了。

这都是“八一三”之后的事情。

这船每走上百八十里路就要丢了几个螺丝钉。每从南京到了汉口这一趟就要塌了一处栏杆或是断了一处船板。船板断了一处就用一块短板片浮在上边。船栏杆塌了,就用一条绳子拦住,不加修理,有人就问船老板说:

“为什么不修理呢?”

船老板说:

“不要修理了,修理就不上算了。”

那问的人不大懂得,船老板也就不再往下细说。

这船仍旧是南京一趟、汉口一趟地走着,走得非常吃力,而且受尽了人家的嘲笑。和它同一天从南京开出来的船,人家那船到了汉口,又载了新的客人和货往回走了,整整和它遇在半路,这两个船相遇的时候,在大江上就闹了一阵玩笑。

那个完全健康的刷洗得干净的船向这个没睡醒的船说:

“走得不慢,再过两三天汉口可见。”

这没有螺丝钉的船上的水手向着那船上水手说:

“你走得快能怎样呢?”

两个船上的水手还互相乱抛着东西,打闹得非常有趣。

本来坐在这慢船上的乘客,对于这慢船难免不有些憎恨、有些愤慨,但经那快船水手的一番嘲笑,于是也就同仇敌忾了起来,站到这慢船的一面来,觉得和这慢船有一个共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