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第6/8页)

船老板的演说,演完了,把头缩回去了,刚刚下到了舱底,是马伯乐睡醒的时候。他睡得昏头昏脑的,就听得甲板上有人在大说大讲的,他想要起来去看一看吧,心里明白,身子不由自主;因为自淞江桥摔昏了那一回以后,他就特别愿意睡觉,而且越睡越醒不过来,浑身酸痛。

正这时,船老板从扶梯下来了。

马伯乐瞪着通红的眼睛问着:

“什么事?”

船老板把两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子尖上,笑得端着肩膀缩着脖,说:

“我两千块钱兑过来的这小破船,我保了八千块钱的险呢。这船翻了,我去领保险费。这船不翻,跑一趟就对付二三百……老弟,你说够本不够本……”

船老板还在马伯乐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马伯乐本来要骂一声“真他妈的中国人”,但经过一拍,他觉得老板是非常看得起他,于是他觉得船老板这人是多么坦白呀!是一个非常正大光明的敢做敢为的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一个天真的人。于是马伯乐就问:

“是哪一家保险公司呢?像这样的船,保险公司肯保吗?”

因为马伯乐的父亲曾经开过保险公司,马伯乐常跟着在保险公司里转,总算关于保险有一点知识。船老板瞅了他一眼,回说:

“通融吧啦!中国的事,一通融还有不行的吗?”船老板说得高兴了,于是又拍着马伯乐的肩膀,甜蜜蜜地自信地说:“中国无论什么事,一通融是没有不行的哪!老弟。”

正说得热闹之间,马伯乐太太来了,她抱着小雅格,牵着约瑟,从小扶梯上扑扑腾腾地走下来了。走下来一听,他们正谈着这船的问题。老板把头回过来,又向太太说了一遍,大意是:这船的本钱两千块,假若船翻了就去领保险费,若是不翻,跑一趟就是二三百……

太太是很胆小的,坐火车就怕车出轨,乘船最忌讳船翻。但船老板说完之后,却很冷静的,似乎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她向马伯乐说:

“保罗,你看看人家,人家有两千块钱,一转眼就能够赚两万……你就不会也买这样一条便宜的船,也去保了险。不翻,一趟就是二三百,翻了就去领保险费。”

马伯乐说:

“保险,不是容易的呢,船太糟了,保不上。今天保了,明天就翻了,谁给你保呢?”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通融呀!”

马伯乐太太没有听懂,她说:

“怎么?”

船老板说:“通融去嘛!”

马伯乐太太一想就想起来了,向着马伯乐说:

“那大陆保险公司,马神父不是股东吗?让马神父从中说一句话,什么事办不了。”

太太越想马伯乐这人越不中用,就说:

“那马神父和父亲多么要好,让他做什么他不做?”

马伯乐说:

“人家未必肯呢!”

太太说:

“马神父是信耶稣的人,信耶稣的人是最喜欢帮人家忙的人。”

马伯乐说:

“这是良心问题。”

太太说:

“什么良心问题?”

马伯乐说:

“船翻了不淹死人吗?”

太太说: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逃起难来还怕死吗?”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说得对呀,买一只船做做好事,多救几条命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在甲板上又有些人在骂着,在说着疙疸话。

船老板越听越不入耳,又从扶梯上去,又要发表谈话。

这时候有几位伤兵弟兄,就首先招呼着说:

“听老板发表演说啦!”

于是果然展开了一个很肃静的场面。老板第一句就说:

“我为的什么?”而后很沉静地说了第二句:“诸位是为的逃难,是想要从危险的地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我呢,南京一趟,汉口一趟,我是为的什么?我是为的诸位呀!换句话说,我就是为的我们的国家民族,若不然,我们何必非干这行子不可呢?就说我这只船吧,载点别的什么货物不行吗?难道不载客人就烂到家里了吗?不过就是这样,在国难的时候,有一分力量就要尽一分力量,有枪的上前线,没枪的在后方工作。大家在逃难的时候,忍耐着一点,也就过去了,说三道四,于事无补,白起摩擦,那是汉奸行为。”

船老板前边说了一大段,似乎不像演说,到了最末尾的两句,才算抓到了一点演说的精华。因为从前他在家乡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要当众发表演说的。他在家乡当一名小跑街。现在他想要练习也就来不及,也不过每天读读报纸上的社论,多少的在那里边学习一点。国家民族的印象给他很深。尤其是“汉奸”那好像更深,吃饭、睡觉也忘记不了,随时提防着总怕自己当了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