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4/6页)

“你看你,怎么把烟头丢进花园里,花是见不得烟的。”

马伯乐过来说不要紧。

“这花算什么,没有一点好花。”

可是大家的话题仍没有打断。那丢烟尾的人发表了更丰富更正确的关于那家书店的来历,他说他有一个侄子,从前到过海参崴(5),学了很好的俄国话回来。他是那书店老板的翻译。

“老板的名字叫什么来的,叫作什……多宁克……有一次,我到那书店里去,侄子还给我介绍过,现在想不起了,总之,是个纯粹的俄国人,从他那哈哈大笑的笑声里,就可以分辨出来,俄国人是和别的国人不同的,俄国人是有着他了不起的魄力的……”

他知道他自己的话越说越远,于是把话拉回来:

“那书店不是什么美国人开的,也不是从南京路来的,而是从莫斯科来的,是最近,就是今年春天。”

关于这样一个大家认为前进的书店,马伯乐若不站起来说上几句,觉得自己实在太落后了。但是他要说什么呢!其实他刚来上海不久,连这书店还是第一次听说,连看也未曾看过,实在无从说起,又加上已经被人确定是俄国书店了,大家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家也就不感到趣味了。马伯乐看一看这情景,也就闭口无言算了。

大家都静了几分钟。

马伯乐要设法把空气缓和下来,正好门口来个卖西瓜的,就叫了佣人来抱西瓜,他站在门口招呼着:

“选大的,选大的。”

他表示很慷慨的样子,让佣人拿了四五个进来。

一会工夫,满地都是西瓜皮了。

马伯乐说:

“随便扔,随便扔。”

他觉得若能做到主客不分,这才能算作好交情。办公桌上的墨盒盖没有关,有人不经意地把西瓜子吐在墨盒里了。

马伯乐说:

“不要紧,不要紧,真他妈的这些东西真碍事。”

他走过去,把办公桌上零零碎碎的什么印色盒,什么橡皮图章、墨水壶之类,都一齐往一边扒拉着,这些东西实在是很碍事。

过了没有多少日子。马伯乐这书店有些泄气了。他让会计把账一算,他说开销太大了。他手里拿着账单,他说:

“是这个数目吗?”

他说:

“有这么多吗?”

他拿起铅笔来,坐在办公桌那儿算了一个上午。这是他开书店以来第一次办公,觉得很疲乏,头脑有点不够用。躺在床上去休息了一下,才又起来接着算。无论怎么算法。数目还是那么多,和会计算的一样。于是他说着:

“这真奇怪,这真奇怪,可是一两千块钱都是做什么花的?并没有买什么用不着的东西呀!并没有浪费呀!钱可到底是哪儿去了?”

偏偏拿在他手里的账单是很清晰的,不但记明了买的什么东西,还记明了日子。马伯乐依次看下去,没有一笔款子不是经他手而花出去的。件件他都想得起来,桌子、椅子、衣柜、痰盂……甚至于买了多少听子烟招待客人他还记得的,的的确确没有算错账,一点也没有错,马伯乐承认账单是完全对的。虽然对了,他还奇怪:

“这么多,真这么多!”

他完全承认了之后,还是表示着怀疑的样子。

到了第二天,他想了一个很好的紧缩的办法,把楼下房子租出去,在门口贴了一张红纸租贴,上边写着:

余屋分租,抽水马桶,卫生设备俱全。

租金不贵,只取四十元。

因为“租金不贵”这四个字,马伯乐差一点没跟会计打起来,会计说:

“写上‘租金不贵’干什么呢?他要租就租,不租就是不租。写上‘租金不贵’这多难看,朋友来了,看了也不好,好像咱们书店开不起了似的。”

马伯乐打定了主意必要写上。

写好了,在贴的时候,差一点又没有打一仗。马伯乐主张贴得高一点,会计主张贴得低一点,贴得低人家好容易看见。

马伯乐说:

“贴得低,讨厌的小孩子给撕了去,到时候可怎么办哪!”

马伯乐到底亲自刷了胶水,出去就给它贴上了。他是跷着脚贴上的。

因为那招贴刷了过多的胶水,一直到招来的房客都搬来了,那招贴几次三番地往下撕都撕不下来,后来下了几场雨,才算慢慢地掉了。

朋友来了的时候,仍是拉开楼下客堂间的门就进去,并且喊着:

“伯乐,不在家吗?”

常常把那家房客闹得莫名其妙。

马伯乐很表示对不住的样子,从二楼下来把客人让上去:

“房子太多,住不了……都搬到楼上来了。”

他想要说,把营业部都一齐搬到楼上来了。但他自己一想也没营什么业,所以没有说出来。

从此朋友也就少了一点,就是来了也不大热闹。因为马伯乐不像从前常常留他们吃,只是陪着客人坐了一会,白白地坐着,大家也没有什么趣味,显得很冷落,谈的话也比较少,也比较有次序,不能够谈得很混乱,所以一点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