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马伯乐的父亲是中国北部的一个不很大的城市的绅士,有钱,但不十分阔气。父亲是贫穷出身,他怕还要回到贫穷那边去,所以他很加小心,他处处兢兢业业。有几万块的存款,或者不到十万,大概就是这个数目。因此他对儿子管理的方法,都是很严的(其实只有一个方法,“要钱没有”)。

而且自己也是以身作则,早起晚睡。对于耶稣几年来就有深厚的信仰。

这一些,马伯乐也都不管。独有向父亲要钱的时候,父亲那种严加考问的态度,使他大为不满,使他大为受不了。

马伯乐在家里本是一位少爷,但因为他得不到实在的,他就甘心和奴仆们站在一方面。他的举动在家里是不怎样大方的,是一点气派也没有的,走路溜溜的。

因此他恨那有钱的人,他讨厌富商,他讨厌买办,他看不起银行家。他喜欢嘲笑当地的士绅。他不喜欢他的父亲。

因此,像父亲那一流人,他都不喜欢。

他出门不愿坐洋车。他说:“人拉着人,太没道理。”

“前边一个挣命的,后边一个养病的。”这不知是什么人发明的两句比喻,他觉得这真来得恰当。拉车的拼命地跑,真像挣命的样子。坐车的朝后边歪着,真像个养病的。

对于前边跑着那个挣命的,虽然说马伯乐也觉得很恰当,但他就总觉得最恰当的还是后边坐着那个养病的。

因为他真是看不惯,父亲一出一入总是坐在他自用的洋车里。

马伯乐是根本不愿意坐洋车,就是愿意坐,他父亲的车子,他也根本不能坐。

记得有一次马伯乐偷着跳上了父亲的车子,喊那车夫,让那车夫拉他。

车夫甩着那张扎煞的毛巾,向马伯乐说:

“我是侍候老爷的。我侍候你,我侍候不着。”

他只得悄悄地从车子上下来了。

但是车前那两个擦得闪眼湛亮的白铜灯,也好像和马伯乐示威的样子。

他心里真愤恨极了,他想上去一脚把它踏碎。

他临走出大门的时候,他还回头回脑地用眼睛去瞪那两个白铜灯。

马伯乐不喜交有钱的朋友。他说:

“有钱的人,没有好人。”

“有钱的人就认得钱。”

“有钱的人,老婆孩子都不认得。”

“有钱的人,一家上下没有不刻薄的,从仆人到孩子。”

“有钱的人,不提钱,大家欢欢喜喜;若一提钱,就把脸一变。祖孙父子尚且如此,若是朋友,有钱的,还能看得起没钱的吗?”

他算打定了主意,不交有钱的朋友。

交有钱的朋友,哪怕你没有钱,你回家去当你老婆的首饰,你也得花钱。他请你看电影,你也得请他。他请你吃饭,你也得请他。他请你上跳舞厅,你也得照样买好了舞票,放在他的口袋里。他给你放一打,你也得给他放一打半。他给你放一打半,你得给他放两打。若是他给你放一打,你也给他放一打,那未免太小气了,他就要看不起你了。

可是交几个穷朋友,那就用不着这一套。那真好对付,有钱的时候,随便请他们吃一点烫面蒸饺,吃一点枣泥汤圆之类,就把他们对付得心满意足了。

所以马伯乐在中学里交的多半是穷朋友,就是现在他的朋友也不算多,差不多还是那几个。他们的资财都照马伯乐差得很远。

交了穷朋友,还有一种好处,你若一向他们说:

“我的父亲有七八万的财产。”

不用说第二句话,他们的眼睛就都亮了。可是你若当有钱的人说,他们简直不听你这套,因为他父亲的钱比你的父亲的钱更多。你若向他们说了,他们岂不笑死?

所以马伯乐很坚定的,认为有钱的人不好。

但是穷朋友也有一个毛病,就是他们常常要向他借钱。钱若一让他们看见了,就多少得给他们一点。

所以马伯乐与穷朋友相处时,特别要紧的是他的钱包要放在一个妥当的地方。

再回头来说,马伯乐要想写文章,不是没道理的,他觉得他的钱太少了,他要写文章去卖钱。他的文章没有写出来,白费了工夫。

后来,他看看,要想有钱,还是得经商,所以他又到上海去了一次,去经营了一个小书店。

这次是父亲应允了的,不是逃的。

并且父亲觉得他打算做生意了,大概是看得钱中用了。于是帮助他一笔款子。

太太对他这经商的企图,且也暗中存着很多的期望,对他表示着十分的尊敬。

在马伯乐临走的前一天的晚饭,太太下了厨房,亲自做了一条鱼,就像给外国神父所做的一样。外国神父到她家来吃饭时都是依着外国法子,把鱼涂好了面包粉,而后放在锅子里炸的。

太太走在前边,仆人端着盘子,跟在后边。一进了饭厅太太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