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小丫环正端着一盆脸水,刚一上楼梯,就被老太太招呼住。

小丫环也是个没有娘的孩子。并不是娘死了,或者是爹死了,而是因为穷,养活不了她,做娘的就亲手抱着她,好像抱着小羊上市去卖的一样,在大街上就把她卖了。那时她才两岁,就卖给马老太太邻居家的女仆了。后来她长到七岁,马老太太又从那女仆手里买过来的。马老太太花去了三十块钱,一直到今天,马老太太还没有忘记。她一骂起小丫环来,或者是她自己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她就说:

“我花三十块钱买你,还不如买几条好看的金鱼看看,金鱼是中看不中吃,你是又不中看又不中吃。”

小丫环做事很伶俐,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好偷点东西吃,姑奶奶或是少奶奶们的屋子,她是随时进出的,若屋子里没有人在,她总是要找一点什么糖果吃吃的。

老太太也打了她几次,一打她就嘴软了,她说再也不敢吃了,她说她要打赌。老太太看她很可怜,也就不打她了,说:

“主是不喜欢盟誓的……”

老太太每打她一次,还自己难过一阵:

“唉!也不是多大的孩子呵!今年才九岁,走一家又一家的,向这个叫妈那个叫娘的。若不是花钱买来的,若是自己肉生肉长的,还不知多娇多爱呢!最苦苦不过没娘的孩。”

老太太也常在圣像面前为她祈祷,但她这个好偷嘴吃的毛病,总不大肯改。

小丫环现在被老太太这一招呼,放下了端着的脸盆,就跪在走廊上了。

她以为又是她自己犯了什么还不知道的错处,所以规规矩矩地跪着,用污黑的小手盖在脸上。

老太太下楼一看,拉车的车夫还蹲在那儿擦车灯,她赶快招呼住他:

“快为大少爷祈祷……快到主前为大少爷祈祷。”

车夫一听,以为大少爷发生了什么不幸,他便问:

“大少爷不是在家没出去吗?”

“就是在家没出去才让你祈祷。”

车夫被喝呼着,也就隔着一道门坎向着他屋里的圣像跪下了。

车夫本来是个当地的瓷器小贩子,担些个土瓷、瓦盆之类,过门唤卖。本来日子过得还好,一妻一女。不料生了一场大病(伤寒病),他又没有准备金,又没有进医院,只吃些中国的草药,一病,病了一年多,他还没有全好,他的妻女被他传染就都死在他的前面。

于是病上加忧,等他好了,他差不多是个痴人了。每当黄昏,半夜,他一想到他的此后的生活的没有乐趣,便大喊一声:

“思想起往事来,好不伤感人也!”

若是夜里,他就破门而出,走到天亮再回来睡觉。

他,人是苍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生过大病。他吃完了饭,坐在台阶上用筷子敲饭碗,半天半天地敲。若有几个人围着看他,或劝他说:

“你不要打破了它。”

他就真的用一点劲把它打破了。他租一架洋车,在街上拉着,一天到晚拉不到几个钱,他多半是休息着,不拉,他说他拉不动。有人跳上他的车让他拉的时候,他说:

“拉不动。”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拉车的而拉不动。人家看了看他,又从他的车子下来了。

不知怎样,马伯乐的父亲碰上他了。对他说:

“你既是身体不好,你怎么不到上帝那里,去哀求上帝给你治好呢?”

他看他有一点意思,便说:

“你快去到主前,哀求主给你治吧!主治好过害麻风病的人,治好过瞎眼的人……你到礼拜堂去做过礼拜没有?我看你这个样子,是没有去过的,你快快去到主前祈祷吧。只有上帝会救了你。”

下礼拜,那个苍白的人,去到了礼拜堂,在礼拜堂里学会了祷告。

马伯乐的父亲一看,他这人很忠实,就让他到家里来当一个打杂的,扫扫院子之类。一天白给他三顿饭吃,早晨吃稀饭,中午和晚饭是棒子面大饼子。

本来他家里有一个拉车子的,那个拉车的跑得快,也没有别的毛病,只是他每个月的工钱就要十块。若让这打杂的兼拉车,每月可少开销十块。

不久就把那拉车的辞退走了,换上这个满脸苍白的人。他拉车子走得很慢,若遇到上坡路,他一边拉着,嘴里和一匹害病的马似的一边冒着白沫。他喘得厉害,他真是要倒下来似的,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马伯乐的父亲坐在车上,虽然心里着一点急,但还觉得是上算的:

“若是跑得快,他能够不要钱吗?主耶稣说过,一个人不能太贪便宜。”

况且马伯乐的父亲是讲主耶稣慈悲之道的,他坐在这样慢的车上是很安然的,他觉得对一个又穷又病的人是不应该加以责罚的。

马伯乐的父亲到了地方一下了车子,一看那车夫又咳嗽又喘的样子,他心里想:“你这可怜的人哪!”于是打开了腰包,拿出来五个铜板给他,让他去喝一碗热茶或者会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