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2/3页)

“伯乐今天可得多吃一点。鱼,是富贵有余的象征,象征着你将来的买卖必有盈余。说不定伯乐这回去上海会发个小财回来。”

马伯乐的母亲听了也很高兴,不过略微地更正了一点:

“大少爷是去开书店,可不是做买卖。”

父亲讲了很多的一堆话。父亲的眼镜不是挂在耳朵上的而是像蚂蚱腿一样,往两鬓的后边一夹,那两块透明的石头是又大又圆的,据说是乾隆年间的。

是很不错,戴着它,眼睛凉瓦瓦的,是个花镜。父亲一天也离不了它。

但是有时候也很讨厌,父亲就觉得它不是外国货。有好几次教会里的外国朋友,从上海,从香港,带回来外国的小长长眼镜来送给他。他也总打算戴一戴试试,哪管不能多戴,只是到礼拜堂里去时戴一戴。

可是无论如何不成,无论如何戴不上。因为外国眼镜是夹在鼻子上的,中国人的鼻子太小,夹不住。

到后来,没有办法,还是照旧戴着这大得和小碟似的前清的眼镜。

父亲抬一抬眼睛说:

“你今年可不算小了,人不怕做了错事,主耶稣说过,知道错了就改了,那是不算罪恶的。好比你……过去……”

父亲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唉!那都不用说了,你南方跑一次上海,北方跑一次北京……唉!那都不用说了,哪个人年青还不荒唐二年,可是人近了三十,就应该立定脚跟好好干一点事,不为自己,还得为自己的儿孙后代……主耶稣为什么爱他的民呢?为什么上了十字架的?还不是为了他的民。人也非得为着他的后代着想不可,我若是不为着你们,我有钱我还不会到处逛逛,我何必把得这样的紧,和个老守财奴似的。你看你父亲,从早到晚,一会礼拜堂,一会马神父公馆。我知道,你们看了,觉得这都是多余的,好像你父亲对外国人太着眼,其实你父亲也不愿那样做,也愿意躺在家里装一装老太爷。可是这不可能。外国人是比咱们强,人家吃的穿的,人家干起事来那气派。咱们中国人,没有外国人能行吗?虽然也有过八国联军破北京,打过咱们,那打是为了咱们好,若不打,中国的教堂能够设立这么多吗?人家为啥呢,设立教堂?人家是为着咱们老百姓呵,咱们中国的老百姓,各种道德都及不上外国人,咱们中国人不讲卫生,十个八个人地住在一个房间里。就好比咱们这样的人家,这院子里也嘈杂得很,一天像穿箭似的,大门口一会丫头出去啦,一会拉车的车夫啦。一会卖香瓜的来,又都出去买香瓜。你看那外国人,你看那外国人住的街,真是雅静得很,一天到晚好像房子是空着。人家外国人,不但夫妇不住一屋,就连孩子也不能跟着她妈睡觉,人家有儿童室,儿童室就是专门给小孩子预备的。咱们中国人可倒好,你往咱们这条街上看看,哪一个院子里不是蚂蚁翻锅似的。一个院子恨不能住着八家,一家有上三个孩子。外国人就不然,外国人是咱们中国人的模范。好比咱们喝酒这玻璃杯子吧,若不是人家外国人坐着大洋船给咱们送到中国来,咱们用一个杯子还得到外国去买,那该多不便当。人家为着啥?人家不是为了咱们中国方便吗?”

马伯乐听了心里可笑,但是他也没有说什么。因为马伯乐的脾气一向如此,当着面是什么也不说的,还应和着父亲,他也点着头。

父亲这一大堆话,到后来是很感伤地把话题落在马伯乐身上。好像是说,做父亲的年纪这样大了,还能够看你们几年,你们自己是该好好干的时候了。

母亲在桌子上没敢说什么。可是一吃完了饭,就跪到圣母玛利亚的像前,去祷告了半点多钟,乞求主耶稣给他儿子以无限的勇气,使他儿子将来的生意发财。

“主耶稣,可怜他,他从来就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就是胆小,我主必多多赐给他胆量。他没有做过逆我主约言的事情。我主,在天的父,你给他这个去上海的机会,你也必给他无限的为商的经验。使他经起商来,一年还本,二年生利,三年五年,金玉满堂,我主在天的父。”

马伯乐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这样庄严的感情,自己受着全家的尊敬,于是他迈着大步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他手背在背后,他的嘴唇扣得很紧,看起来好像嘴里边在咬着什么。他的眼光看去也是很坚定的。他觉得自己差一点也是一位主人。他自己觉着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也是有权利的。

他从来不信什么耶稣,这一天也不知道他倒是真的信了怎么的,只是他母亲从玛利亚那儿起来时,他就跪下去了。

这是他从来所未有的。母亲看了十分感动,连忙把门帘挑起,要使在客厅里的父亲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