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5页)

方煌不动声色道:“洪泽,你到底想说什么?”

洪泽泄气道:“算了,还是瞒不过你,那我就直说了,我想调走。”

“调到哪儿去?”

“晚报报业集团的《经济参考》,他们还许诺我兼北京记者站的站长。”

“你答应了?”

“答应了,我不能总是当狗仔队队长吧?”

“我也可以把你调到《精英在线》啊。”

“前辈你一开始没把我放在《精英在线》,以后就绝不会把我给调过去。”

“如果我不同意呢?”

“您会同意的。”

“洪泽,再有才华的人,做人都要讲良心,当初没有任何一个报纸收留你,至少你也应该懂得什么是知遇之恩。”

“我当然懂,所以我把《星报》的发行量提升了整整一百万份。我觉得我对得起你了。”

方煌突然放下脸来,用训斥的语气大声说道:“对得起还是对不起我那也应该由我来说,而不是你。”

“前辈……”

“你不要叫我前辈,你才是我的老师,今天又给我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方煌余气未消地说道。说句老实话,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态,以他身经百战的素质,对一个年轻人发火实在有失风度。但是让他心平气和无论如何又是难以做到的。洪泽是一把好手,怪只怪自己低估了他,以为他会像所有得到过帮助的人一样知恩图报,但这是何时的古曲,今人又怎会翻唱?洪泽他们这一代人,是最实用的一代,你跟他说洛克菲勒是他爸爸他都不会嫌人家头发黄眼睛蓝还有体味。他们就是再可怜也是冻僵了的蛇,一旦苏醒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咬人,哪会想到什么养育栽培之恩。

洪泽默不作声地坐在长沙发上等待方煌消气,但是他其实已经完全读懂了方煌的心灵密码,等到沉闷的空气缓和了一些,洪泽才道:“前辈你也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只菜鸟。但是几代人之间是没有可比性的,我们今天面临的生存环境只比你们更加风雨飘摇,我们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要自己面对,生存、吃饭、房子、疾病、内退、下岗,‘组织’这两个字对我们来说只是一张白条,谁又会真的给我们解决这些问题?换句话说,如果我是你儿子,是不是我所有的做法你都能理解?”

方煌突然悲从中来,他摆了摆手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你走吧。”

洪泽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离开,他走到门口时回望了一眼,只见方煌一直微低着头,没有看他。他想起他曾经看过方煌写的一篇随笔,他说,我总是很难面对伤感的事,因为坚强始终是敌不过伤感的,所以才有俗话说,卖孩子,不摸头。

其实洪泽的内心也不是不伤感的,他说:“前辈,别太认真了,你这么投入地工作,万一以后退下来得承受多大的失落?你什么兴趣都没有,每天有将近十四个小时呆在报社。你培养了我和许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我们都心存感激。可是报纸是什么?时效性的国情咨文加街谈巷议,第二天就被拿去包鱼或者直接进废品站;说得再露骨一点,报纸就是洗脑剂,它把事实和想象混淆到无法察觉的程度,是格式化了的好莱坞,一块翻云覆雨的梦幻之地……前辈,你不了解一件事情的无聊,你就没有办法干好它……”

方煌被洪泽气得面无人色,他拍着桌子骂道:“你给我滚!马上滚!我干了快五十年的报纸,我用你来跟我讲报纸是什么吗?我告诉你洪泽,‘生活的目标应该是比生活更重要的东西。如果不投入到比你自身更伟大的事业中,你就看不到生命的意义。那是找到自我的唯一途径。’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保尔·柯察金,曾经被无数的伟人引用过,这才是我们在患得患失之后的大彻大悟。也许你现在不会懂,但是你一定会在生活中慢慢理解的。”

后来洪泽才知道,方煌唯一的儿子有终身残疾,这才促使他终身为新闻事业奋斗不止,以至于有人说南报报业集团才是他真正的儿子。洪泽很为自己的失言后悔,他说方煌打动他的从来都不是才智和勤勉,而是他完全知道自己的悲剧角色却还是踏上了他的悲剧人生——他其实什么都不图,只求尽心。

然而,谁的人生又不是悲剧的呢?

下班之前,洪泽很想晚上出去喝酒。他先给柏青打了电话,他说:“怎么样?聚一聚吧。”

柏青想了想说:“何必勉强呢?”

“没什么勉强的啊,你离了婚,但是透透跟别人结了婚,这不是明摆着你们之间没事吗?呼延他也不介意跟你一块喝酒。”

“他不介意我还介意呢,而且没有信任,为什么要做朋友?”柏青说完这话就收线了,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