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珠(第6/7页)

我们只有离开。

终于在半里外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顶帐篷。走近的时候,一块积雪正轰然从帐篷上滑落,让我们看到它斑驳晦暗的颜色和一个很大的窟窿。我想,这或许是个登山队的废弃品,但对我们却好像天赐。

我们掀开门帘,看到里面已有两个人。是一对青年男女,靠坐在一起,神情颓唐。看到我们,眼神却如同刚才的牦牛一样警惕。在我们还在犹豫的时候,男的说,进来吧。

帐篷突然充盈了。英珠望望外面,对贡布说,让弟娃进来吧。贡布出去牵了缰绳。当鱼肚探进了头,年轻男人很大声地叫起来,马不能进来。

英珠一愣,几秒钟后,她半站起来,对男的深深鞠一躬。我们听到近乎哀求的声音,先生,它年岁很小,这么大的风雪。

男人不再说话,将头偏到一边去。

我们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这声音如同落进了旋涡一样,慢慢地远了,消失了。周而复始。积雪渐渐厚了,在篷顶上滑落,簌簌地响。突然坠下,便发出轰然的声音。这过程也令人心悸。雪混着风从帐篷的窟窿灌进来。年轻的女孩使劲打了个喷嚏。贡布站起身,在包里翻找,掏出一块毛毡,又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了粗针与麻线,对我说,小伙子,帮个忙。在我的协助下,他将毛毡铺在窟窿的位置,开始一针针地在帐篷缝下去。

鬼天气!青年男人恶狠狠地骂了句。

这成为陌生人对话的开始。我们于是知道:男的叫永,女的叫菁,从成都来,是和大队伍失散的登山队员。失散是因为疏忽,疏忽是因为沉溺于爱情。他们身边摆着专业的登山设备,这会儿靠在帐篷上,狼狈地滴着水。

话题只是四个青年人的话题。消磨时光,无所不谈其极。谈时政,谈足球,谈热播的电视剧,谈各自城市的见闻,谈明星的八卦。终于谈到成都,这城市是我们见闻的交集。陆卓说,成都人太清闲,到处都是打麻将的。永说,就是太闲,又不想打麻将,所以来登山。菁抓紧了永的袖子,说,我倒情愿现在有个麻将打。陆卓说,有副扑克打打八十分也是好的。

终于谈到了吃。成都有太多好吃的。钟水饺、龙抄手、赖汤圆、万福桥的麻婆豆腐。在这谈论中,突然感到了饿,前所未有的饿。

我把手打饼和牦牛肉拿出来分给大家吃。

肉已经完全冷了。但是风卷残云。

永舔了舔嘴唇,什么肉这么好吃?我说是牦牛肉。他说,以前真不觉得好吃。

贡布在膝盖上敲了敲烟袋锅,笑着说,饿肚谷糠化龙肉。

天光又暗淡了一些,已经快要看不见东西。永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只应急灯。打开,电已经不足够,发了蓝荧荧的光。忽闪着,鬼火似的。而风声似乎更烈了。我们清楚地感到温度在下降。我看见英珠卸下了马鞍,将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盖在鱼肚身上。贡布扔过来一只羊皮壶,说,青稞酒,爷们儿都喝上一口,身子就暖了。

我喝了,有点烧心。递给陆卓。陆卓脸色苍白,直愣愣地,也不动弹。我碰碰他,他才接过来喝下去,却猛地吐了出来,然后开始干呕。他使劲地按着前额和太阳穴。我知道,是起了高原反应。这里的海拔,差不多已经接近四千米了。

应急灯闪了一闪,突然灭了。帐篷里一片漆黑。在这突然的死寂里,我们看不到彼此,但都听到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几乎形成了汹涌的声势。帐篷在这风的撞击下,也越来越剧烈地抖动。好像一个颤栗的人,随时就要倒下去。

有人啜泣。开始是隐忍而压抑的,渐渐放肆起来。是菁。我们知道,她用哭声在抵抗恐惧。但在黑暗里,这只能令人绝望。

陆卓有些焦躁,开始抱怨。永终于大声地呵斥,哭什么哭,还没死呢。

然而,短暂的停歇后,我们听到的是更大、更由衷的哭声,几乎歇斯底里。

这时候,有另一种声音,响起来。

极细弱的,是一个人在哼唱。

是英珠。

英珠唱起一支歌谣,用藏语。

我们听不懂歌谣的内容,但是辨得出是简单词句的轮回。

一遍又一遍。

旋律也是简单的,没有高潮,甚至也没有起伏。只是在这帐篷里萦绕,回环,充满。在我们心上触碰一下,又触碰一下。

我们都安静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这歌声。

我在这歌声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看见阳光从帐篷的间隙照射下来,温润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