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第3/4页)

外公就想着带外婆去旅游,趁腿脚灵活,带外婆把年轻时没走过的地方走一走。就去了庐山,知道三峡快要被淹了,又赶着去了三峡。这样赶了一程子,外婆觉出腿脚狠狠地酸痛起来。外公想想,大约是途中奔波,伤筋动骨了,就带外婆回了家里。将息了几日,却总不见缓过劲来,外婆越发觉得脚心刺痛。人也有些焦躁,不停地喝水,嘴里边嘀咕着说自己这回是得了大毛病了。外公也怕了,就打电话给自己做医生的朋友。那朋友细细了解了一回,问外公说,嫂嫂家族里是不是有糖尿病的遗传。外婆猛醒,她的姐姐们,就是我去世的两个姨婆,生前都是得过这病的。老两口赶紧去了医院,这回确诊了,血糖还高得很,三个加号。

都知道糖尿病是个顽症,外婆没有过什么生病的经验,情绪一下子就落到了低谷,开始投入到做病人的角色。以前早上天擦亮就和外公去湖边锻炼的,现在早上醒过来也是在床边坐着,魂不守舍的。外公心里也慌张着,嘴里只管说些安慰的话,说太太你别老是对自己作消极的心理暗示,有病治病,你也知道现在医学多发达的。外婆就很丧气地说,再发达,也没见艾滋病给攻克了。外公就不言语了。虽是这样说,外婆也还是循规蹈矩地吃医生给配的药。过了几日,药吃了一个疗程。她自己却说毫不见起色,情绪越发放任了,说是小城出庸医,都是些催命的。有个老街坊就上门了。她也曾是外婆的麻友之一,自认为是情同姐妹。这老太太端着一碗卖相不甚好看的面饽饽,却迎着外婆的一张冷脸。她也还是赔着笑说,张老师,你这病要忌口。这是个偏方子,吃些糠饽饽,是有好处的。外婆听着脸色就变了,语气也很黯淡:我们家里有的是好药,不要这种东西。那人就讪讪地走了。外公就喃喃地劝道,人家也是好心,这又是何必。外婆就把头偏过去不理他,眼睛却潮湿了。

母亲知道外婆生病的消息,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大早跟学校请了假就往老家赶。外婆看到母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情绪高昂地说,你看看你们几个,哪里就有一个有你们大姐孝顺。大家都知道这话是言过其实,可阿姨舅舅们都怕扫外婆兴似的,争先恐后地说,就是就是。唯有小表弟趁出来的时候拉一下母亲的衣角,说大姨,外婆这些天越来越像个老太后了。小姨妈就狠狠地瞋了儿子一眼。母亲就知道,这恐怕也代表着家里的舆论了。

母亲抄了外婆的化验报告,回到省城,就去些大医院找专家咨询。在网上看到哪里有关于糖尿病的专题讲座,也风尘仆仆地赶过去听。这样多日下来,她就舒了口气,有些自信地说,我现在也算是半个医了。有了这半个医,外婆自己心里好像也有了底,遵这半个医的嘱配合着吃各种半个医寄过来的进口特效药,生活态度也积极起来。

病情真的就控制住了,外婆有些喜不自胜,好像迎来了生活的第二春。可是她又起了些念头,把那些甜得似是而非的木糖醇、甜味素抛在脑后,开始琢磨着吃些让自己恢复味觉的东西。无奈外公早就对外婆的毅力不信任,未雨绸缪地把一些禁食品都藏了起来。外婆就打了孙辈的主意,看到小表弟吃水果,就问,宝宝你爱不爱外婆。宝宝不知道这是个圈套,当然痛快淋漓地说爱。然后外婆就有些着急地把圈套收拢了,说你爱外婆就把桃让外婆吃一口。宝宝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桃,大声疾呼道,外公……外婆又是嗜辣的,以前顿顿饭是无辣不欢。病情厉害时忘了这口儿,现在回忆起来了。外公当然是极谨慎的,外婆就沉住了气,观察了几日。无奈外公步步留心,没有留下破绽。外婆最后把疑点落到实处,趁外公不在旁边,在冰箱里翻动起来,翻得太心急火燎,发出很大的响动。外公悄声走到她身后,待她黯然地关上冰箱,就适时对她进行些思想教育。

有天一觉醒过来,外婆就有些看不清,觉着眼前老漂浮着些东西。母亲听了就有些着急,对外公说,这可能是高血糖引起的并发症,视网膜病变了。外公一听心就凉了。退休以后,少了交际,外婆越发手不释卷。得了病后,不大出门,每天更是要读书看报,将大半时间打发过去。现在怎么是好,因为这个情绪上再有了反复,对外婆的病是有百害无一利的。外公就拐弯抹角地把事情跟外婆说了。刚要想着说些安抚的话,外婆却开口了,老头子,你和孩子们的心意我都懂,其实哪里就有个人定胜天啊。这么说着,很有些认命的意思。做儿女的听了更不安了,以前听外婆把一些狠话说到身上,大家心里难受着,却是踏实的。因为说明外婆心下还是不甘,是想要和这病抗争着的。现在的情形,倒好像自己先要放弃了。外婆却安慰道,你们别瞎琢磨,我是真想开了,咱们家这么多年,兴兴头头地过,比谁不强。我也知足,老头子,你不是也说知足常乐么。话虽如此,大家的心还是没有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