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第2/4页)

以后,外婆对父亲的慈爱竟胜过对其他儿女。她偶尔也教父亲当地的方言,也笑着学几句父亲的蛮话,暗暗地就为母亲备下了嫁妆。

我出生时七斤六两,是个真正胖大的孩子。父亲的朋友就说是南北血液混合的优良品种。父亲调回省城,母亲随着去进修。外婆就把我揽在怀里,有些慷慨地说,这孩子我给你们带。带我并不容易,那时外公外婆尚未退休,好在家里有个小姨,却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我吃得很多,早上要消耗两瓶牛奶。外公天擦亮就去很远的地方取奶,热奶的时候,自己先打起瞌睡。外婆授课的学校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常常上完一节课,就跑回家里给我喂奶,再小跑着赶回去上下一节课。

我四岁半的时候出水痘,外公外婆都慌了神。外公骑着自行车到黄河故道的边上转悠,到处找刚刚生芽的柳树枝。找到了,就求人给打下来。嫩柳枝煮鸡蛋,是个偏方,我吃了后,水痘果然就退了。

现在想来,五岁的时候,外婆就开始把我当神童培养。在某种程度上,我算是辜负了老人家的期望。外婆培养我,用的是私塾的办法。每天要描红大字小字若干页,每天背唐诗若干首。我记性不错,却是个不求甚解的。直到考小学,还以为“篱落疏疏一径深”是关于某个叔叔的逸事。不过当时出口成诗,已经让主考的老师大跌眼镜,小出了一回风头,这都是后话。

外公外婆后来都退休了。

外公又被一个纺织品公司聘了做经理。其实是个闲差,因为外公德高望重,坐在位上用来服众的。公司有时请外公给员工做些思想教育工作。外公又是认真,有次带了个年轻人回家来谈话,这个青年据说是私拿了些公家的财物。虽然外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青年却不领受,话不投机,突然说了一句: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一向温文尔雅的外公就有些动了气,说如果大家都来拿你家的东西怎么办云云。年轻人离去的时候,状态上是悻悻的。外公还在自说自话,说有些事情是原则问题。外婆就有些怪外公,说老了老了,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都退下来了,在人家嘴里还落不下好了。外公就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外婆退下来那年,政府搞土地开发。外公家的独院子被划进了征地范围。全家就开了个会,舅舅是坚决反对搬迁的。其实谁也是老大不情愿。尤其是我们表弟兄四个,都在这院子里长大的。虽说离开了,这院子还是我们的百草园,这一搬一拆,将来朝花夕拾就没了地方。外公想了一夜,对全家说,还是响应政府号召吧。谁都知道其实心里最痛的就是外公,光是东厢房门口的那棵养了几十年的大月季树,当年上过地方电视的,就够让人舍不得。

终于还是搬了。院子拆了,后来我去凭吊过一番。原地建起了一座星级酒店,设计得不见得好,和政府的理想应该有些出入。

老街的居民被政府一锅端到了新建的住宅小区。小区离市中心远了,却是滨湖的。环境还不错,适合老年人颐养天年。外公就有些自得,对外婆说,老伴你看,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外婆却很不习惯,以前在市里的时候,几十年的老友,都是知心的,现在却断了交际。再一层,由于是整街搬迁,所以引车卖浆者流,吆喝煎饼果子卷大葱的,都在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大家都对外婆客气得很。外婆却觉出这热热闹闹里,她是顶孤立的一个。有一天,外婆买菜回来,在楼下小卖部门前看见一伙老太太叉麻将。外婆打了个招呼,却又慢下脚步,多看了几眼。就有个老太太站起身来,说,张老师,来打一圈吧。外婆忙摆手说自己不会。老太太却有些热情似火地把她拉到跟前坐下,说好学得很。麻将本不难学,加上外婆聪明,几圈下来已经很上手。老太太们开始还让着,有些扶上马送一程的意思。及到后面,发现外婆已经后来居上了,又是特别擅摆清一色,常常有出人意表的创举。彼此融洽了,老太太们就经常敲家里的门,有时是叫外婆打麻将,有时就送来些自己做的家常吃食。外公发现家里不如之前清静了,可是看到外婆的脸色一天好似一天,心里也暗暗欣喜。后来外婆耳里传过些话来,说有个老太打麻将打得昏天黑地,有些过分了,就被儿子骂。她就回嘴,说楼上张老师能打,我怎么不能打,人家还是某某的闺女呢。外婆知道了有些委屈,觉得自己被利用。外公就劝她。再后来老太太们觉得打卫生麻将不过瘾,就要来些彩头,外婆顺势退出了。就又有人暗暗议论,张老师那样的家底,还疼这几个钱。外婆也不和他们计较,说人和人到底是不同的,有些是个原则问题。外公听出了自己的口气,心里就笑。可是觉出外婆其实又有些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