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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日,杨战生嘱咐了小林,让她找几个得力帮手。小林找来男友小梁,道:“你穿得洋气点,杨老板对你印象好了,保不准带你一起做生意。”搬家这天,小梁一早候在牡丹路小区门口,穿了件新买的混纺西装,肩部斜垮垮的,前襟皱着一层布泡,袖口标签舍不得剪,等得无聊了,便点着一只脚,将那标签来回拨弄。

中午时分,出租车来了。小林结了钱,绕到后座旁,将宋没用半搀半拖出来。小梁凑近道:“我今天够洋气吧。”

小林上下睃着他,笑道:“再理个‘郭富城头’,就成明星了。”

小梁一甩脑袋,“杨老板呢。”

“咳,别提了,突然发了通火,走掉了。”

“那他还来吗。”

“大概会吧。你西装先脱下来,我帮你拿着,免得弄脏了。”

少时,卡车也到了。司机助小梁搬下东西,收了车钱而去。小林对小梁轻声说:“杨老板的意思是,老太婆的替换衣服拿好,其他不用拿。你把这堆破烂归归类,他们不要的,我们要。用不上的,找地方卖了,也是一笔钞票。我送老太婆上楼,你抓紧搞完,上来吃饭。饿不饿?”

“不饿,我手脚很快的。”小梁走到杂物前,这里踢踢,那里拨拨。小林把手插进宋没用的臂弯,慢慢往里走。“婆哇,我已经住进来一阵,帮你整理过房间,牙刷毛巾都备好了。房间装修得真漂亮,跟商店似的,啥都有。我第一次用抽水马桶呢,还有煤气、冰箱、电视机。好羡慕你啊,杨老板真孝顺,他现在生意上需要帮手吗,跑跑腿、打打杂的。刚才那小伙子姓梁,是我老乡,现在上海打工。又正派,又上进,脑子也灵光。求你在杨老板面前,帮小梁说说好话哦。”

宋没用听不清,也听不懂,便一路朝她讨好地笑。小区没什么人。道边新栽的银杏树正在抽枝长叶。叶片跟小绿扇子似的,一把把抖不停。时有麻雀在枝丫上弹一下,飞起来。小林意识到宋没用耳聋,便不再说话。宋没用低了头,双手拽紧小林,仿佛生怕她跑掉。小林抽手道:“婆哇,到啦,就这里,我们住五楼。”噔噔跑进楼去。

宋没用跟着爬楼梯。上到五楼时,嘴唇都乌了,舌尖拖出来,一舔一舔地喘。小林扶住她,“杨老板真是的,老人家哪能住这么高。以后你别下楼了,吃啥用啥,我给你买。放心好了,我不会坑你钱。”她拍拍宋没用的背,引她拐了个弯,停在一扇防盗门前,“婆哇,到了啊。”小林将套在脖颈上的绒线绳往外拽。绳尾挂了一把房门钥匙,已被胸脯焐热,“婆哇,钥匙还是我来管,反正你也不出门,对吧。”

门内扑出一股辣眼睛的气味。宋没用鼻头一抽,打了个喷嚏。小林抹抹自己的脸,“刚装修好,闻着有点呛。”将宋没用朝里头一搡。

客厅摆满进口组合家具。假壁炉、化纤地毯、烫金墙纸、装饰面板、彩绘玻璃吊顶、铝合金推拉门窗。高仿喷绘的《蒙娜丽莎》,在对墙上搭着两只琥珀色的肉手,半笑不笑,乜斜来人。宋没用脑筋怯怯一转,资产阶级作风不是被打倒了吗。

小林把小梁的西装甩向沙发,怕弄皱了,又拎起来,挂到餐椅背上,顺手从饮水机上接了水,“婆哇,看看,这机器能烧水哦,以后不用铜吊了。”瞥一眼宋没用,见她贴着门边,缩头缩脑的,以为她累傻了,拽她过来,摁进沙发里。

宋没用欲起身,沙发垫太软,陷着她的屁股。小林连喝两杯水,也给她倒一杯,“婆哇,先垫垫饥,等杨老板来了一起吃饭。”从冰箱里拿了袋白脱小球,给宋没用一只。面包冻得干硬了,宋没用咬一口,嘴角窸窣窣掉渣,又咬一口,想起杨怡来。

她不晓得孙女今天会来,本该多买些好吃的。蛋黄酥、蝴蝶酥、萨其马、麦丽素、老婆饼、登山蛋糕、猪油花生糖。小怡不爱吃万年青饼干。呀,她不会觉得奶奶抠门吧。宋没用不安了。小怡啥辰光再来看自己?这次搬了家,走动更不方便吧。小怡从延吉路出来,该乘哪部公交车?坐摆渡船还是走大桥?到了浦东,找得到吗?想到离孙女更远了,宋没用便怀着绝望,越发想念她。想她今晨怎样进的门,怎样在屋里踱来踱去,怎样横靠在床上。小姑娘一下长大了,几乎认不得,站直起来,该有廖文娟那样高了吧。

文娟中午烧什么呢。忙着相帮搬家,也没顾上买菜。镬子里有隔夜饭,早上一人一碗泡饭,吃得差不多了。前天的卷心菜还有吗,篮里好像剩了几只土豆,可以买点肉炒炒。文娟很会做人家,小四子手脚松,弄不好又想吃饭店。饭店有啥好吃的,自家做个番茄炒蛋,拌点黄瓜,焖几根茄子,干净又舒意,还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