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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生见车子走远了,便拉过平生,数说战生的不是。平生连声附和。说到无话可说了,平生邀欢生夫妇下馆子,秋妹弗肯。两家各自散去。平生文娟回楼上,潦草吃了东西,着手打扫房间。文娟清理床头墙壁,将宋没用的观音像、耶稣像、毛泽东像、手写人名,逐一撕下来,又用指甲刮净糨糊残垢。

“我早就想撕掉了,”她对平生道,“画像里头的眼睛,一双双盯牢我们,蛮吓人的。”她发现床板和垫褥之间,压着几十张彩色食品包装纸,是宋没用攒下来的。她又在床底扫到一只枧木盒。木质暗红,微微泛油,盒锁被抠掉了,盒盖子用几根橡皮筋箍住。她擦擦四面的灰尘,打开盒盖,见有宋没用的身份证,一块袁大头,两张一九五三年版的十元人民币,几封杨爱华的信,两只石榴红婴儿袜子,一张裁下的旧书页,以及一塑料袋纸条。

廖文娟一并递给杨平生。平生逐件翻看,见被折烂的书页上,有段话用蓝黑钢笔标了出来,“所以,我们不丧胆。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那袋纸条是剪下的报纸白边,正反面都写满铅笔字。是宋没用的字,一遍遍抄写书页上的画线句子。她可能不识得意思,只是依样描画。偏旁忽大忽小,字形支支棱棱,仿佛是用火柴搭出来的。杨平生似想起什么,模糊想不清楚,便将纸条团起来,说:“老娘最爱搞这些破烂。”

“都是啥物什?”廖文娟努了努嘴。

“老娘抄的书。”

“什么书?”

“大概是以前佘家的书。”

“佘家?”

“不是跟你讲过吗,原先住在这楼里的资本家,每天都读《圣经》的,后来被打倒了,”他又看一回宋没用的字,没头没脑道,“人真是奇怪的东西,一人一想法。一个人猜不到另一个人脑子里想什么。”

“啥意思?”

“没啥意思。”平生顿了顿,又道:“你说,老娘年轻辰光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却又咬不动跑不动享受不动,一辈子活着到底有啥意义。”

“她养大了三个儿子,这就是她的意义。”

“照你的意思,像我们这样没小孩的,活着就没意义了。”

“我没这样讲。”

“我刚从崇明回来时,经常觉得活着没劲,死掉最好。这几年脑子木掉了,就昏淘淘过日脚。不敢想,也不能想。想到投生到世上,白白吃一遭苦,又白白死掉,简直莫名其妙。”

“啊呀,那你索性当和尚去吧。”

“以前佘家是信耶稣的,佘太太一直跟老娘讲,人死了会去天堂。”

“你是读过书的人,居然也信这种封建迷信的屁话。人死了就是死了,活着有啥意义,不是我们能想的,想来想去变成神经病。”

“什么叫封建迷信,佘先生佘太太都是读过书的,读的还是洋学堂,有见识得很。”

“你今天哪能啦,非要跟我抬杠,嫌我还不够忙,是吧。”

平生不说话了。

少时,文娟道:“哪能啦,生我气啦。”

“没。”

“那你叹啥气。”

“讲不出闲话,就只好叹气。”

文娟睃他一眼,收好宋没用的身份证,其余东西归进垃圾堆,说:“这木盒子好像挺高级的,有年份了吧,估摸值几个钱。”

“反正年龄比我还大,老娘一直随身的。对了,老娘到新家了吧,走杨浦大桥蛮快的。”

“我们应该送送她的。”

“杨战生又没请我们参观新房子,自说自话跑过去,倒像在图他什么。我们不是钱秋妹那号人。”

“还好有保姆照顾。”

“那个小丫头,叫什么来着,都忘了留个联系方式。一对小眯眯眼,转来转去的,靠不靠得住啊。”

文娟将枧木盒盖好,放进柜子顶层,说:“好像叫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