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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窗玻璃上,沾染了胶水和油漆,仿佛几点苍蝇,迟迟不飞。窗角的两行电线,正在没入夜色。宋没用浑身发热,脚底却冰凉。睡袍翻折在背下,硌得她不舒服。她拉了一拉,拉不动,便将双手放回原处。

满耳都是身体里的噪声。胸腔咯啦震动,肠胃咕噜胀气,还有扑哧扑哧的呼吸声,仿佛一架旧风箱,越拉越慢。宋没用想起平日此时,洋房上下嘈杂。洗碗的、说话的、走路的、骂架的、打小孩的、看电视的。她自知身处人群,因而感到安心。

宋没用想了想小林,觉得她像杨怡。经过一整天,杨怡面目模糊了,渐与小林重叠起来。宋没用想象自己拿出零食,铺在桌面上。杨怡每样抓着吃,还跟小林一般,边咀嚼,边说笑,肉红色的牙龈从唇底翻出来。吃罢,抹了嘴,下楼与伙伴玩水枪。宋没用立在旁边,笑眯眯看,倏觉胸口一凉,被杨怡的水枪击中。啊呀,宝宝,奶奶被你打中啦。杨怡奔过来,嚷嚷要骑马。她即刻趴倒在地,恭请孙女跨上来。杨怡更小更轻了,穿着绒线袜,两点石榴红晃啊晃,往她腰间一夹,驾,驾,奶奶快走。

宋没用的记忆犹如沼泽,人事混沌交缠。唯有四五岁的杨怡,在其间鲜亮发光,真实得过了分。她发辫上的绸带,衣褶里的干饭粒,胸前的牙膏斑渍。她玩耍、吃饭、蹦跳,她坐在痰盂罐上小便,她卷着枕巾满床翻滚。宋没用渐又想象其他人,欢生逗弄杨怡,毛头给杨怡买吃的,王青华为杨怡扎辫子。忽见一灰衣男子,抱起杨怡来。那是杨仁道,抱孩子的姿势,总是古里古怪,斜斜夹在臂弯上,仿佛捧着被太阳晒烫了的被子。

宋没用久未想起他。她已将他的死亡,视作理所当然。消瘦的杨仁道,微胖的杨仁道,青年的杨仁道,中年的杨仁道,微笑的杨仁道,发怒的杨仁道。关于他的记忆,竟似一张被反复涂抹的画。他本该拍张照片的,好让后人记住。正如宋没用记住杨赵氏,便是她遗像中的模样,盘着双髻,穿着荷叶领旗袍,上过色的红嘴唇微微嘟起。

宋没用不愿多想,转而回忆不相干的人。比如一个方脸小伙,鬓角剃光着,裸出两只招风耳,时或耳廓一颤。那是药水弄聂师傅的大儿子。当她做姑娘时,每回碰到,都会脸红。

又如西摩路小菜场的卖花男人。三年饥荒时,她陪着善太太,去给佘恩宠买油条粢饭。唯西摩路才有。小菜场专售侨汇和外交供应。菜场外排满小摊头。卖点心的、修皮鞋的、补洋伞的。鲜花摊在转角上,一个面皮白净的男人,对宋没用笑:小姑娘,买一把花吧。宋没用急急走开:怪吧,都老太婆了,还叫我小姑娘。善太太也笑起来:你是比我刚认得时年轻。

善太太啊善太太,宋没用腿上抽了一筋。听说毛主席去世不久,很多人平反了。她去问平生。平生答:十年前就开始了,怎么现在想到问。平反的意思是,国家以前定为坏人的,现在又承认是好人。比如佘宪平一家,可能早被平反了。

呀,善太太他们平反了?

我哪能晓得,就举个例子。

到底平反了吗,平反了应该住回来。善太太是好人,肯定平反了。为啥以前硬说成坏人。毛主席晓得好人受冤吗?

平生不搭理,她便反复琢磨。她搞不懂自己,为啥也怀疑过善太太。若非善太太发善心,孩子们早饿死了。怀疑是有原因的。毛主席说了,阶级敌人藏得深,不要被表象迷惑。毛主席的话全对。呀,毛主席真的全对吗?为啥又要平反。平反究竟啥意思,佘家到底平反了没?

仿佛为了搞明白,宋没用开始抄写善太太留的“咒语”。她裁下报纸白边,又从平生的抽屉里,拿了支木头铅笔。认识的,不认识的,每个字依样临摹。善太太也曾如此抄写吧。宋没用暗自感觉,和她有了隐秘的亲近。

未几,宋没用中风了。出院后,手指捏不住笔。她把“咒语”和抄下的字条,装在枧木盒子里。东藏西藏,最终记不清藏在哪。呀,倘若被人找到,拿去告发自己,可怎么办。宋没用一急,又想撒尿了。她双腿颤巍巍叠起,使力憋紧。忽觉有人进房来,轻轻坐在脚跟边。“是……你吗?”她不知如何称呼小林,含混着问。那人捏捏她脚。她便知道了,不是小林,是她的白兰花回来了。

有那么一阵,宋没用认定杨白兰已过世,天天逼问平生。平生说:什么叫作没音信,阿妹到越南后,不是来过两封信吗?哪有什么信?当然有,你自己记性差,我还念给你听过的,后来不知收拾到哪里去了。平生说过几遍,宋没用便要相信,又不能全信。思来想去,简直糊涂了。索性赌气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