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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天,阴雨不定。待到杨战生定下的乔迁日,天气唰地翻了晴。杨平生说:“老皇历不可不信啊。”七时多,过道起了喧聒,是钱秋妹的声音,“姆妈,姆妈啊,恭喜啦。”跑到门口,将身后的杨怡一拽,“快进来,叫阿娘,叫呀。”杨怡噘了嘴,咕哝道:“阿娘。”宋没用刚吃过泡饭,米糊糊渥在胃里,微有睡意。一听孙女的声音,便清醒了,笑眯眯过来拉她。杨怡往后缩。宋没用道:“小怡吃饼干吧。”杨怡道:“你的饼干都是潮了,软乎乎的。”宋没用听不见,仍打开柜子,找饼干听不得,便懵懂懂四顾。

钱秋妹大声道:“妈,我们出来时吃过饭的,别给她零食,她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扭头问,“东西都打包了吗。”

廖文娟答:“都整理好了,妈的饼干听应该在过道里。”

钱秋妹不搭理她,对平生道:“阿弟啊,你晓得吧,我听说浦东那房子,杨战生砸了十来万块钱呢。我有朋友去看过,说那小区比工人新村强多了,六七十平,两房一厅,独立煤卫,给妈一个人住,真正浪费了。”

杨平生道:“妈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的。”

“我没说不让她享福,我也巴望她享福的。你看我们一家三口,星期天不休息,老清老早来帮忙,够意思吧。啊呀,嘴巴干死了,进门讲了介许多话,也没一口水喝。”

廖文娟拎起热水瓶,晃一晃,出门烧水去。欢生平生站在门边寒暄。杨怡来回走动,问母亲:“我们还要待多久,啥时候回家。”钱秋妹呵斥道:“别晃来晃去,看得人烦,给我坐好去。”杨怡睃睃宋没用,坐到床边,闻到她身上漏尿的臊味,便挪离一截,随手拿起桌上的《新民晚报》。

杨怡已经十七岁了。蝙蝠衫、踏脚裤、松糕鞋。马尾辫斜扎在耳后,绑一朵橘红色蝴蝶结。宋没用眼珠不动地瞅着孙女。杨怡被瞅得不自在,背过脸去。宋没用便摸摸她的发辫。她啊呀挡开她的手,“头发碰乱了。”扔了报纸,起身打开电视机,见在播放《东方时空》,便调大声音,退到床头,斜兜里一靠。钱秋妹道:“整天看看看,眼睛都看坏了。医生说你现在是假性近视,再不当心就成真性的了,以后一辈子做四眼。”杨怡咂咂嘴,不理。

宋没用又想起饼干听了。走出门去,见自己的物什都堆在过道上,有的装进蛇皮袋,有的兜着塑料袋,有的捆上细麻绳。她一抖一抖,俯身搜找。灰尘把她呛得接连打喷嚏。每个喷嚏都在她头脑里激起一阵晕眩。她终于看见饼干听了,同着搪瓷杯、塑料面盆,网在一只尼龙袋里。她将袋子拖进屋,用甲面秃脱的指头,解开袋口的结扣。

杨怡睡着了,宋没用替她盖好毯子,将万年青饼干摆在桌上。钱秋妹敲敲水杯,“好醒过来了,刚起床没多少辰光,又要睡觉,看你做作业从没这么积极。”杨怡一哆嗦,睁开眼。宋没用道:“吃饼干。”钱秋妹道:“过来。”杨怡抹抹嘴角,走到窗前,挨着母亲。钱秋妹道:“别吃饼干。老太婆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也不洗个手,直接就拿。入口的东西,吃了都是细菌,要得传染病的,”见女儿不吱声,又道,“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杨怡道:“妈,搬家公司来了。”

钱秋妹探出脑袋,见一辆两吨小卡车,便道:“小怡,你等一歇嘴巴甜些,问你大伯讨个大红包。杨战生最偏心了,杨平生是二婚,他都送一千。当年我跟你爸结婚,他只送一条被子,两斤羊肉。别看他现在发了,全靠你爸当初借他钱,他是一点不记我们的恩。算了,我也看淡了,什么兄不兄弟的,谁都指望不上。”杨怡蹙眉道:“妈,你整天钱钱钱的。”“钱怎么了,没钱你喝西北风啊。从小惯坏你了。这么大的人,不晓得生活有多难。”

卡车停住。又来一辆“尼桑公爵王”出租车,按着喇叭,在楼前绕行三匝。车门开,杨战生出来,后头跟着个姑娘。钱秋妹喊道:“杨老板来啦。”平生、欢生、文娟纷纷动起来。廖文娟戴上袖套,给杨平生也戴。平生不肯。俩人磨叽。宋没用出来,问:“我的枧木盒子呢?”平生道:“妈,我们忙着呢,等一歇再讲。”戴上袖套,提溜起网兜。宋没用转问文娟。文娟道:“什么盒子?”“一只钱盒子,我婆婆当年留给我的。”文娟不暇回复,拎了一只杌子,一包衣服。宋没用又去找欢生,欢生说:“他们整理的东西,我哪能晓得。”三人接次下楼。宋没用只得自己回屋翻找。

杨站生站在卡车和出租车之间,给两位司机发“红双喜”。卡车司机将香烟夹在耳后,笑道:“怎么搬了一堆垃圾出来。”出租司机也笑。痰盂、马桶、藤椅、麻绳、碎布盒子、成捆旧报纸、磨糯米的小磨子、酱菜坛……连压坛盖的砖头都被杨平生搬下来。杨战生对两个司机说:“钞票又不少你们的,都给我搬到浦东去,到了再笃笃定定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