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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平生的新老婆,名叫廖文娟,小学老师,老三届高中生,离过一次婚。她告诉杨平生,前夫六次提出离婚诉讼,法院皆以“夫妻感情破裂的证据不足”驳回,最后是她自己退让的。“他在外头有人了,是他的小学同学,中学里又是同桌。当初因为政治形势,他爸妈坚决反对他们。后来老人去世了,那女的家里也平反了,他就心思活络起来。说句识相的话,我拿什么来比。人家那么多年青梅竹马,我认识他才几年。何况人都是贱骨头,总觉得吃不到的糖最甜。”离婚翌年,廖文娟的儿子因肺炎去世。第三年上,她经人介绍,认识了杨平生。

宋没用对儿子说:“文娟也读过书,吃过苦,是个懂事体贴的女人。老天爷派她救你来了。”廖文娟对丈夫说:“你妈是个大好人。”婆媳只起过一次争执,是在文娟进门不久。彼时,宋没用已手脚钝拙,眼目昏瞀,缝衣针都拿不准了,却爱抢着做家务。擦过的桌子,依旧油腻。扫过的地板,灰尘从这边堆到那边。洗过的衣服,领口硬黄,褶子里黏着肥皂屑。廖文娟偷偷拿去重洗。宋没用发现了,说:“你跟秋妹一样嫌弃我。”儿媳越解释,她越愤懑,最后竟至落泪。廖文娟自此凡事由着她。

一日,廖文娟坐在电视机前剥栗子,宋没用站在柜边揩灰。廖文娟眨眨眼,发现婆婆捏着湿抹布,在柜面上虚晃,仿佛凭空比画着什么。廖文娟喊了一声“妈”。宋没用脖颈僵直了,目光往上涣散。抹布啪嗒坠地,身体往后仰。廖文娟扔开栗子,奔去接住她,见她左脸瘫大出来,喉咙深处嗬嗬拉风,呼吸压出左侧的嘴角,将鬓边绒发吹得一颤一颤。

事后,医生告诉杨平生,幸亏送诊及时,又兼中风程度较轻,建议住院观察两周。战生来探视,说:“半个月哪够。”给医生塞了红包,付了半年住院费,让母亲尽兴疗养。医生问:“病人有医保吗。”战生说:“什么医不医保,我就是医保。”他又给廖文娟每月一百元,嘱她尽力照顾。钱秋妹听闻了,也去照顾。战生给她每月九十元。钱秋妹嚷起来。战生说:“要就要,不要拉倒。”钱秋妹怏怏收下,跟廖文娟轮流着,为婆婆端水把尿。邻床皆道:“宋阿婆好福气。”

六个月后,宋没用出院了,身体衰颓下来。走路时挪着小步,仿佛在滑移。没有力气起夜,便在床边放个麦乳精罐子,一晚尿个三四趟。她把落下的牙齿,装在蛤蜊油壳子里,陆续攒了七八粒,黄黄白白,形状不一。她仍努力进食,嘴巴跟石磨似的,瘪瘪磨着食物。渐渐磨不动了,面颊越发垮下去。手指一颤一抖,已没法动针线,更不提做家务了。她记性变差,脾气也差。若有人提醒她忘了事,或指出她犯了错,她便抿起瘪嘴,静坐不语。平生向战生提议,帮她在苏州买一块墓地,“早买晚买,总要买的。”战生道:“你着的哪门子急,是服侍得不耐烦了吗。什么墓不墓地的,我还要给妈买大房子住呢。”

逾年,杨战生买了商品房。一套在宝山行知路,自己住。一套在浦东牡丹路,给宋没用住。请了工程队,往高档里装修。翻看老皇历,定下宜移徙的日子,通知平生、欢生夫妇,相帮宋没用搬家。

杨平生向宋没用解释。宋没用听他说着房子的事,渐又提到战生,似乎跟自己有关系。语过三四遍,终于明白了。扯住平生,大声道:“我年纪大,不想挪窝。这里住惯了,街坊邻居也熟,让我安静死在这里吧。”

廖文娟道:“妈,你长命百岁,住上新房子后,好日子长着呢。”“你和小四子也去住吗?”

平生道:“杨战生买了房子,是单单孝敬你的,别人沾不上光。”

宋没用想了想,说:“房子怎么能买,不是国家分配吗。”

“时代不同了,妈。”

宋没用不懂啥叫“时代”,琢磨一晌,渐渐高兴了,“儿子孝敬我住大房子了,”挪着脚,去过道上,候着邻居经过,便拽住道,“我儿子孝敬我住大房子了。”邻居往屋里探头,“平生,你妈说啥。”杨平生解释了。邻居道:“啊呀,了不得,发财了发财了。”很快传得全楼尽知。有说杨战生成了上海首富;有说杨战生买了十几套房;有说杨战生投机倒把,是个大吸血鬼,吸的工薪阶层血汗钱;有说:“买房牢不牢靠啊,政策是会变的,保不准哪天就被国家收走了。”

或有对平生说:“你哥咋不给你买房啊,他那么有钱,还不是小意思。说句难听的,你妈是有大限的,你跟文娟日子还长着呢,别跟咱们老百姓似的,一辈子挤在小窝窝里。”

杨平生觉得有理,跟廖文娟抱怨。廖文娟说:“你妈一走,我们住得就宽敞了,你哥也算帮到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