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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战生发过大话,即刻懊悔了,又怕失面子,索性电话都不再打。逾半年,平生来电,说自己要结婚了。战生道:“我生意忙,没空参加婚礼,给你寄一千块礼金吧。恭喜恭喜,好好对待新娘子,别又乱发牢骚,把人吓跑了。”平生道:“妈很想你,希望你也早点成家。”战生道:“我是做大事的人,不比你们婆婆妈妈。”平生哼道:“等着你拿一百万砸我。”

一年半后,有人推销认购证。老董买入一千本,怂着战生也买。战生拿不准。老董道:“发财是要魄力的。这么犹豫不决,就啥事都别想了,活该你家里人看低你。”战生受了激,咬牙跟买一百本认购证,皆为连号。发售结束,单价日涨一倍。全年四次摇号,连摇连中。

翌年开春,杨战生被趾缝里的冻疮痒醒,盘来算去,发现已是身价百万。他从沙发床上滚下来,坐在塑料地板革上疯笑,又跑去摇醒老董。老董吼道:“脑子坏脱啦,半夜发神经,”慢慢清醒了,也笑起来,“杨战生,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留点力气慢慢高兴,好日脚在后头呢。”“是,董司令。”

老董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抹把脸,和战生出门吃大饼油条,早早赶去大户室。在那里,他收了七八名弟子,被封为“舰队司令”。战生亦徒亦友,人称“副司令”。师徒们忙到中午,待股市收了盘,便往梅龙镇酒家吃“工作餐”。一伙人围住大圆桌,各自数算分配。五十元钞票,一百元钞票,千元面值定活两便,堆满桌面,数得指肚起老茧。也有性急的,将它们一沓沓夯实了,拿尺子丈量厚度。

蓝带啤酒一打打上来,老董举杯道:“上海股市万岁”。弟子们纷纷道:“上海股市万岁。”各自饮尽,下箸开吃。聊天的,打电话的,搭讪女服务员的。满桌鱼肉用毕,回去做下午市。晚间换地方聚餐,或南京路,或淮海路。再乘出租车到夜总会,唱歌,跳舞,抱小姐。凌晨二三时方散。

那夜,老董说:“杨战生,陪我走一歇,散散酒。”战生便陪了他,沿漕溪北路走。老董一路唱歌,调门七上八下,“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战生嗝着,笑着,啪嗒刮响指。

老董忘记歌词了,又乱哼几句,说:“走路也烦,叫‘差头’也烦,回头买辆桑塔纳开开。”

“必须的,司令。”

“我还要在七浦路买两个商铺。战生,你也买商铺吧。”

“商铺有啥用,我想买商品房。深圳早就卖起来了,上海迟早的事体。到时候我买两间房,一间自己住,一间老娘住。老娘本来那间破烂房子,留给杨平生好了。我晓得他一直在上面动脑筋,现在又把婚结在里头,摆明了不想我回去。弟兄道里的,不去戳穿他。”

“你是有钞票的人了,跟那种穷鬼计较啥。来,让我看看你买的大哥大。”

战生打开拎包,掏几掏,掏出来。手指醉红着,一抖一抖,几乎捏不住。

老董道:“你到马路对过去。”

战生依言,与老董隔街并行。老董也拿出自己的大哥大,颤巍巍拨了号。五六分钟后,战生手中的大哥大响了,他“嚯”了一声,指着说:“它真响了呀,”接起道,“董司令,有啥吩咐。”

“喂喂,听得清吗,”老董的声音一变为二,在对街和手机里同时响起,“杨战生,你给我讲讲话。”

“讲什么呀。”

“随便讲什么,我耳朵里厌气……不不,别讲你弟你妈,我听够了。”

“那讲什么,讲我昨天辞职了。”

“恭喜恭喜,终于辞了。”

“我给厂长打了报告,说我要投身中国的金融改革,做一颗证券股票事业的铺路石。”

“嘿嘿,调头发得蛮高,到底是我徒弟。”

“厂长说,砸了铁饭碗,以后要后悔的,问我家里人同不同意。我没家里人啊,管谁同不同意。我给他塞了红包,一张张数给他,一百块钱,数了十张。厂长那对眼乌珠呀,就那么盯着钞票,直格愣噔,一转一转。笑死我了。我把钞票压在桌上,说,厂长啊,你熬了一辈子,身上衣服这么破,也不买件新的,我可不想跟你一样。虽然你以前不喜欢我,全厂点名批评我,我还认你是老领导的,这点钞票小意思,拿去买几包香烟吧。”

“哈哈,你老卵。”

“有了钞票,还要铁饭碗做啥。那么多年卖给国家,也没见铁饭碗里多出几块鱼肉来。”

“有了钞票,谁都不会看低你。我以前那老婆,不是骂我牢改犯,看不起我吗。现在倒好,像条母狗一样,摇着尾巴,爬回来找我。”

“好,好,解气。”

“她也不想想,我嫩豆腐样的女人搞惯了,会回去搞她那只老菜皮。看都不想看半眼。老菜皮,老菜皮。当年刚结婚的辰光,我是真宠她,啥都顺着她,她跟我妈吵架,我总是帮她的,人家都笑我‘妻管严’。现在想起来,年轻时真像戆卵一只。陆荣红啊陆荣红,去你妈的,要多远滚多远。”老董对着空气挥手,仿佛在驱逐看不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