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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战生每天翻阅报纸,琢磨赚钱的门道。见很多人买股票,便也到静安交易所门口彻夜排队。他对老董说:“我的股票几天涨了二十块。要不你多出点本钱,我帮你跑腿,兄弟两个一道发财。”老董说:“我是过来人,教你一个乖,发财要赶头班车。一看到人头乌泱泱挤进来,就得考虑朝外面逃。股票我也买过的,什么‘老庙’‘申华’,前阵子全抛了。”战生觉得有理,也抛掉。

大半年后,果然暴跌,“老八股”多跌破面值。老董道:“现在可以了。”伙着杨战生杀回去。翌年,上交所成立。战生持有的“电真空”,从九十一元翻到三百多。他说:“老子他妈的出人头地了,回去给老娘看看。”老董笑道:“这点钞票就算出人头地了?你忒不领市面。”

战生捺不住,跑到银行里,取了一百张百元新钞,扎成薄薄一沓,感觉不够气派,又换成一万张一元面值的。找了个瓦楞纸包装盒,把钞票叠进去,夯实了。盒子外头裹两层报纸,再兜一只蛇皮袋。他拎了袋子满屋走,反复掂估重量,又演练道:“妈,好久没来看你,带了点小物什。”放到地上,剥去袋子,揭了报纸,打开纸盒,将盒口往前倾,让棕红色的币面露出来。他鼻子凑近了,嗅几下钞票气味,不出声地笑起来。

待到周日,杨战生穿上马头衫和休闲西装,颈间绕一根白丝巾。萝卜裤的裤腿,层叠叠垂在迪爱多纳鞋面上。脚上一双橡胶鞋,鞋底发着黄。他先跑去南京西路,在华安美发厅做了大背头。再叫一辆出租车,开到南昌路。下车没走几步,听见有人呼“虎头”。是个老邻居,遥遥道:“真是虎头啊,差点没敢认。几天不看到,时髦得像个‘许文强’啦。啧啧,看来是当大老板了,发财想着点老邻居啊。”行人们侧目。战生豁了豁西装门襟,把围巾一头甩过肩去,蛇皮袋换了一只手,捻捻勒白的指肚,斜穿过马路。

上楼梯的陌生感,让他感觉自己离家时间太长了。他开始想念宋没用。老母亲说话的样子,犹如沸水上灶,咕噜不清。她身形佝缩,脚掌也收小,显大了的旧布鞋,在地上一步一拖。战生此前打过几次电话,要么传呼员说家里没人,要么是平生来接的,淡刮刮回复:“妈挺好的,家里没啥事体。”他这才想起,忘了给平生带礼物。上下掏摸,只得几把零钱,半包万宝路香烟,一只大朗生打火机。

杨战生走到三楼,在门口停住,推一下,发现锁着。正想敲门,门开了一条缝。平生眯眼道:“谁?”见是战生,怔一怔,嗫嚅道:“有同事在呢。”战生推门进去,见屋里坐着个短卷发女人。平生介绍:“这是我哥。哥,这是我同事,廖文娟。”廖文娟颊颐微红,屁股离了椅面,点点头,又坐下,不舒服似的,调整几下姿势。战生睃她一眼,转问平生:“妈呢?”“妈不在。”“我知道她不在。”战生环顾房间,见桌上的缺口搪瓷杯,是宋没用的。拿起来,饮尽里头的水,杯子一拍,道:“小四子,出来。”杨平生瞥瞥廖文娟。廖文娟朝他微扬下巴,目光挪向窗外。平生跟着战生出去。

战生道:“你小子倒好,轧上女朋友了啊。”

“谁轧女朋友了。”平生压低声音,扭头看看房门,将战生拉远几步。

“有啥不好意思的。我一直晓得,你是要讨老婆的人。眼睛揩揩清爽,别又讨来一只雌老虎。我问你,这个什么娟的,看着年纪不小,以前有小孩吗,家里还有谁,住在哪里?”

“怎么,你查户口吗。”

“我们是要分家的,我就担心妈。你别又请来一尊菩萨,让她受气,一个钱秋妹够她受的了。看看你,轧朋友哪里不能去,吃饭,荡马路,看电影。舍不得花钱是吧,女人叫到家里来,倒把老娘赶出去。”

“你是多大的孝子,倒来教训我。老娘这半年,脑子有点糊涂了。好几次突然问我,杨白兰什么时候下班,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全都不来看她。这就是你做的好事体,不听我劝,当时阿妹的情况,实话告诉她就好。伤心一阵子,也就过去了。现在她太老了,风吹草动都禁不牢。又碰上你这么个孝顺儿子,招呼不打,就跑到外头去……”

“好了好了,这不是回来看她了吗。”

“就你这样子,神抖抖的,像只小阿飞,看她也是惹她气。”

“怎么会,我带了钞票孝敬她。”杨战生打开蛇皮袋一角,歪了脑袋,乜斜平生。

平生凑过头来,捻捻币面,笑了,“这么多一块钱,收废品收来的吗。”

“这里有一万块呢,你这辈子赚不到一万块。”

“我是赚不到,但我不会‘豁胖’。现在不像前几年了,万元户一点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