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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归来后,宋梅用在钱秋妹床边打地铺。每天清早四点多赶去菜场,抢购豆腐、草鸡蛋、豆制品。往里走,还有荤菜摊头,红白猪肉用钩子钩了,悬于头顶上。砧板拿开水烫过,架上一把斩骨刀。光鸡、裸鸭、整鱼,冻在冰里,一块一块,方方正正。敲冰榔头湿漉漉的,搁在摊主脚边。宋梅用来回摸看,有时买下半斤肉,有时一只鸡,或两条鱼。

钱秋妹吃得多,奶却不多。宋梅用掏钱给孩子订了光明牛奶,买了奶糕奶粉。每夜起来喂食,冻得支气管炎复发。钱秋妹道:“咳嗽这么厉害,孩子哪能办。”让宋梅用在家戴口罩,又命她进屋前必须用肥皂洗两遍手。一次,钱秋妹见她拿揩地抹布擦手,便骂将起来。骂得没词了,就说自己胸口痛,脑袋痛,怀疑是生癌了,转而担心女儿养不大,再就是嫌弃宋梅用烧菜难吃,“每顿烧得那么咸,盐钵斗翻掉了嘛。早跟你说过了,坐月子不能吃盐,你就当耳边风。如果是我亲妈在,肯定比你上心得多。”宋梅用站在门边听,渐渐盹住了,手里抹布一落地,惊醒过来,讪讪笑道:“我洗尿布呢,你身上脱了,一道洗掉。”钱秋妹这才收了嘴,在被子底下拱几拱,褪出内裤、月经带、棉毛衫裤,甩在地上。

一次,又闹,被杨欢生听见了,说:“便宜闲话有啥好讲,让你亲妈来服侍呀。这么多日脚,就来过一趟,板凳没有坐热,便着急回家抱孙子。还有心思管你,全都推给我家来管。”

钱秋妹蹬腿道:“你啥辰光管过我。想到了,抱起小囡白相一歇,想不到了,就自己管自己。”

“啥人不管你,怎么不管你。我妈帮你从头管到脚,还帮你洗月经带呢。”

“也就洗了一次,要被你们永远扦头皮是吧。再说也没让你洗。”

“你让我妈洗了,我妈活该给你当用人嘛。”

“啧啧,你是大孝子啊,晓得嘴巴上心痛亲妈了,也没见你孝敬她多少钞票啊。”

“孝不孝敬,关你屁事,少在我面前狠三狠四。”

“听听,这叫什么话,我不活了,你再找人帮你生儿子去。”

“你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

钱秋妹掀了被子,脑袋撞墙。宋梅用进来拉她,钱秋妹咬她手。一咬之下,三人皆怔住。

杨欢生作势要打妻子,被宋梅用拦住,“女人生完孩子,脾气都会变大的,你让着点。”

“这个戆女人,一直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你还来劝我。我也是个男人,我没自尊心吗。你侍候着吧,我受够了,不管了。”甩门而去。

“杨欢生,你看我快死了,就翅膀硬了吧。去啊,找姘头去,有种别回来,”钱秋妹喧聒一晌,转而骂女儿,“小赤佬,都是你,害我吃尽苦头。我先掐死你,自己再去死。”

宋梅用抢过婴儿,放在地褥上,扶钱秋妹躺好。钱秋妹本已气虚,顺势一软,脑袋沾到枕头,便不出声了。宋梅用帮她掖紧脚头上的棉被,又抱起小囡,兜在胸前,轻轻颠晃,“宝宝乖,宝宝不哭,奶奶最喜欢宝宝。咦,这是啥,这是车车,呜呜呜,车车开过去。快看快看,一只大老虎,从宝宝屁眼里钻出来。”婴儿的两只黑眼乌珠盯牢宋梅用,哭着哭着笑起来,一径口水淌到脖颈里。宋梅用擦了口水,把她放进小婴儿床,捏捏小手,亲亲小脸,盖好小被子,站在旁边看她入睡,这才蹑手蹑脚,从柜上取了针线篮子,继续织小袜子。用的是旧绒线,石榴红的,本是王青华织给小姑子的假领头,杨爱华没有带去云南,宋梅用便拿来拆开,给婴儿做小袜子。她想起织绒线的这桩本事,先是跟严招娣学的,又受过王青华指点,难免暗自叹息起故人来。须臾,扭头一望,见秋妹眼睛瞪亮着。“秋妹醒啦,我去热一点菜。”

“我不饿,不想吃。”

“那怎么行,今天都没吃东西,人是铁,饭是钢,你想做神仙嘛。”

“别,别走。”钱秋妹伸出手,似欲向婆婆招一招,却掌心反转,落在了被子上。

“秋妹啊,”宋梅用坐到床边去,“你还在生欢生的气啊,回头我替你骂他。”

“不是的。”

“哪能啦,这么不开心。”

“我也不晓得哪能了,胸口里火烧似的。晚上睡不好,白天像在做梦。”“月子里都这样的,一歇想哭,一歇想笑,牙齿咬咬就过去了。”

钱秋妹眼眶湿了,蓄出一大滴泪。那泪爬过面颊,顿了一顿,落进耳窝。“妈,我大概是疯掉了。别人家生了小孩,都是捧在手里怕碎,含在嘴里怕化,我怎么看到就触气。那么小一团肉,只知道吃啊,哭啊,拉屎啊,没日没夜的,搞得人烦死了。”

宋梅用帮她揩掉眼泪,“小孩是要慢慢养的。我年轻辰光带那么多孩子,烦躁得去了。打啊骂的,随他们野地里滚。现在年纪大了,才觉得儿孙连着血肉,就像自己的命一样。你还年轻呢,没习惯当妈妈,以后习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