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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宋梅用顶替欢生,在医院候过下半夜。产房满了,走廊加出铁架床,拉起一排帘子。钱秋妹初来时在走廊上。十三个小时后,被移入产房。宋梅用缩在长椅上,抱紧待产包,面颊冻得一抽抽地。

这是宋梅用第四次进医院。一次因支气管炎,一次因白内障,都是近两年的事。战生不顾她抗议,硬拽了她来。“妈,别迷信了,医院里都是科学家,怎会白白剁掉你的手。”此刻,产妇哭号之声,令她记起当年宋榔头的断手。她觳觫着,时刻想要跳起来逃跑。

钱家二媳妇凑巧同日临盆。钱家人轮替几拨,越走越少。余下的顾自围了堆,叽喳、喝水、打盹儿,仿佛不认识她。最后剩着钱家阿妈,过来道:“杨欢生呢?啥辰光了,居然躲起来睡觉。”

宋梅用慌忙欠身道:“他陪了很长辰光了,刚去休息的。孩子们不容易,白天还要上班。老婆重要,工作也重要的。”

钱家阿妈哼一声,踅到产房门口,截住个白大褂咕哝几句,回来道:“医生讲了,秋妹骨盆窄。我估计一时生不了,先去媳妇那里看看。亲家婆帮我照顾这边,东西也帮我拿着。这只面盆是给小囡洗屁股的。小囡拉的大便,记得看看颜色,回头告诉我。你带拖鞋了吗?”

宋梅用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带的肯定不行,给秋妹穿我这双。生完小囡,要穿有跟的包脚鞋子。否则像我一样,下半辈子脚跟痛。哎呀,你记住了嘛,要不我还是在这里等等。”

“记住了,记住了,我生过四个孩子呢,有经验的。”

“生过归生过,讲究的不讲究的,还是差得远了。”

“你刚刚说的,我都记着了。”

“一定要记得。那我走了,儿子要怪我了。我那媳妇是个没爹没妈的,哥哥嫂子也不管,还得我家兜着。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好在离得不远,走走二十分钟,快一些十五分钟就到了。我快去快回。”钱家阿妈满头满脑裹起围巾,再次嘱咐了面盆和拖鞋。

宋梅用诺诺,目送她小跑而去。又环顾左右,没一张熟脸,顿觉失了主张。她拎着两包东西,挪到产房门口,脑袋一探一探的。锈味、血腥味、消毒水味。墙上满是新旧斑驳的血渍。一个男医生站在靠门床边,蹙着眉,大声命令:“用力,用力。”边桌上趴着个助产士,不知在写什么,不时歪了头,对身后一床说:“吸气,使长劲,坚持十秒,腿别夹,换气快点,没宫缩了就歇一歇。”翻来覆去,背书似的。

一屋子产妇,都光溜着腿,蓬头垢面的,分不清谁是谁。钱秋妹的声音倒是扎耳,边哭边骂道:“杨欢生,死哪里去了。宋梅用,你个江北老太婆,哪能还不去死。我倒了八辈子血霉,给江北人生小人。哎呀呀,痛死了,给我来一刀啊,要死大家一道死。”

一个护士抱了脏褥子出来,呵道:“别站这里。”宋梅用赶忙退远了,绕过两张铁架床,见长椅被人占了,便到走廊尽头,蹲在玻璃窗下。她想起老早辰光,有些女人两腿一张,跟拉大便似的,哗啦就把孩子拉出来。现在搞得太复杂,让她弄不懂了。“骨盆窄”是啥意思。医院干吗找个男人接生。秋妹那里,难道也要给那白褂子男人看去了吗?哎呀,生了那么久,不会出啥事体吧。宋梅用朝地上连呸三声,呸掉晦气。她心疼这个婴儿。他比所有人都金贵,他让她觉得自己还有用处,他把她药渣渣似的生命,重新榨出汁水来。

窗外起风了,咣咣响,呜呜叫。俄而杂起噼啪声。雨点扑在窗玻璃上了,由疏至密,渐重渐响。宋梅用听得恍惚,双脚彼此挪远,以便蹲得更稳当些。两只手抱紧待产包,逐渐半醒不醒起来。

不知多久,有人猛地抽开她的包裹。她往前一冲,踣在地上。“你怎么在这里,”是钱家阿妈,声音气喘吁吁的,“秋妹呢,生了吗,情况怎样。就让你帮这一趟忙,果然让人不放心。”宋梅用一骨碌起来,感觉大腿发麻,便扶住墙壁道:“还没生呢,他们不让我进去,只好在这里等。”

钱家阿妈转身往产房奔。她肩背的衣服,脑袋上的围巾,因为淋过雨,颜色变深了。寒冷和潮湿,将她身形又抽小一圈。宋梅用暗骂自己不中用,拖直那条发麻的腿,一瘸一拐,跟上亲家婆。两个小老太,在门口被护士拦住。“十七床生了没?”“没生,生了会叫你们。唉唉,别往里头挤,有点组织性纪律性。”

钱家阿妈绕开两步。宋梅用怯怯跟住。钱家阿妈忽笑道:“哎呀,你晓得吧,我媳妇生了,是个男小囡,七斤八两。”

宋梅用也笑,握她手道:“有福气啊,有福气啊。”

钱家阿妈抽了手,解开湿围巾,抖一抖,“刚生下来时,不哭不响的,把我们吓坏了。拍他一拍,才哭起来。到底是男小囡,哭得那叫一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