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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礼拜天,宋梅用都要偕着平生,去奉贤找老中医。老中医观气色,诊脉象,调整上周的药方。平生盗汗稍止,头发逐渐长密了,面孔却仍黑瘪瘪的。老中医说:“调养身体是个慢活,得有耐心,”又说,“宋阿姨,你那儿媳妇好久没见到了,后来生了吧?”

天气热起来了,却热得不够狠。汗水将出不出的,闷了人一身酸唧唧的火气。北方大地震后,很多人露天睡觉。吃过晚饭,便到楼前抢位置。椅子、门板、凉席,凌杂铺排开来。有人将搪瓷面盆反扣在地,拿空啤酒瓶倒置其上,说:“这比张衡地动仪还灵验呢。”

九月八日,中秋节。宋梅用给孩子们分月饼。战生不想吃,平生吃了整个,胃里堵住了,折腾了一晚上。次日隅中,他想请假,领导不批准,“四点有重要广播的,谁都不许请假。”

宋梅用在家,等平生请病假回来,等不来,便自己扒拉两口泡饭,出门抓药去。下午三时许,云团黏糊糊的,将日头裹了个严实。空气沉闷,压低了蜻蜓的翅膀,蜻蜓便往人脸上乱撞,甚或停在宋梅用头发上。几张报纸趴在街心上,仿佛有人翻阅到一半,突然撒手跑开了。路面显得空长,偶有汽车驶过,扑她一鼻子尘土味。街边人家的收音机,停了歌舞、样板戏、电影录音剪辑。频道调来调去,都是一个女播音员,声音像是感冒了,又似哭过一场,“本台下午四点,将有重要广播,请注意收听。”更多收音机打开,街角大喇叭响起来。

宋梅用想起多年前,解放军进上海的情形。难道又要翻天了吗?她大口呼吸,仍觉胸膛里郁闷,便环顾左右,想抓住什么。一辆自行车擦着她过去。她喊“同志,同志”,顺手一抓,把那人衬衫后襟,从裤腰里抓脱出来。那人头也不回,奋力朝前蹬。他的衣服被风鼓起,仿佛一张白帆,倏而小成了一个白点。

宋梅用便也快步往前赶,很快闻到中药味道。她喘着气,淌着汗,把药方和钞票拍在柜台上。药铺里也在播放收音机。白大褂们凑作一堆,嘁嘁嚓嚓。一个方脸男人将暗红小屉推进拉出。中药堆在土黄油纸上,裹成方正的一包,用红塑料绳扎起。

宋梅用问:“同志,现在几点啦?”方脸男人抬抬手腕,“三点半,哦不,三点三十七。”宋梅用想等广播开始,可双腿夹了一泡尿,担心等不及。欲跑回家去听,又怕赶不到,便道:“同志,你说等一歇会广播啥事体呢。”方脸男人说:“我哪能晓得,大概是公审邓小平吧。”旁边同事用胳膊肘碰碰他。方脸男人转到里边去。

宋梅用听了,觉得公审不算个大事,便拎起中药往家走。四点整时,她正深脚浅脚的,穿过小洋楼前的泥土地。四下无人,鸟不叫,狗不吠。半排树墩子尘色仆仆。一只母鸡一边啄食蚯蚓,一边甩出白绿的屎。

宋梅用膀胱重得兜不住了,咬着牙,颤着腿,爬至三楼,关门坐到自家马桶上,这才把憋着的一口气松下来。她听到外面哀乐声,似乎响了有一阵了。她换上一条干净裤子,打开收音机。收音机不响。她拍两下,晃一晃,意识到没电了,便满屋找电池。找不着,就去隔壁敲门。没有人应门。宋梅用回了房,打开窗户。街上大喇叭和各户收音机仍在播放哀乐,其间夹杂了哭号声,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轰得宋梅用晕头转向。猛听得一声喊:“毛主席啊——”嗓子在高处喊破了,拖出急刹车一般刺耳的声音。众声越发乱起来,有叫毛主席的,有尖声哭泣的,有啊啊呼喊的。

宋梅用关了窗,觳觫不已。墙上的毛主席,面色油红,目光凌凌,比关公爷还有神仙模样。神仙不会死的,神仙怎会死呢。不过也难讲,观音娘娘死后升了天,耶稣爷爷死了又活过来。毛主席是上天当神仙了,还是马上活过来。他死了中国谁来管呢,日本鬼子再打来了哪能办,坏分子又欺负老百姓了哪能办。

胡思乱想间,哀乐稍歇,广播里开始朗读《告人民书》。宋梅用重新推开窗,折起腰来,将大半个身子悬到窗户外。广播声跟水似的,从她耳边荡过去。她头脑里一片空白,仿佛重创之后,疼极麻木的状态。直至关了窗,转过身,与墙上的毛泽东正面相对,她才开始哭泣。越哭越响,越哭越悲伤。心里有什么东西哗啦坍塌了。有那么一刻,宋梅用简直以为,人生中再不会有比这更悲伤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