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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初,杨平生上调回城,进了深井机械厂。他牙齿摇动,满手硬茧,头顶心都秃了,说起话来,口舌讷讷。宋梅用乍一见,以为是个乡下老头。再看一眼,便哎呀哭了。

刚到崇明的半年,杨平生胃出血四个“+”,贫血严重。队里见他体弱,便派他做创保员,旋而调至岗哨执勤。他为大队长修理收音机,大队长让他代表农场,参加崇明发电厂扩建工程。同来的知青,间或有上调回城的。厂里想留杨平生,他拒绝了,回到连队,等待上调,却迟迟入不了名单。他把探亲的路费攒下来,封了红包,塞给连长和连队支部书记。

这些事情,杨平生在信中没有提,怕被人拆看了去。农场里“一打三反”,搞得人心不安稳。一日收工,他撞见室友“畏罪自杀”了。人趴在床上,脑袋拴在床头横档上,看似一条被死亡拖住项圈的狗。

宋梅用又哎呀一声,道:“这些事体信里不方便讲,为啥探亲时也不讲。”

杨平生不语。

“那个女同志呢,叫什么‘红卫’的?”

“李红卫,”平生胃痛似的,双手捂在肚皮上,“她早上调了,一回上海,就跟我撇清。”

“唉,蛮好把婚先结了。”

“结了婚,谁都回不来。”

“为啥呀?”

“我渴了。”

“什么?”

杨平生眼角抽搐了一下,“我嘴巴干死了。”

宋梅用慌忙端水。

“热一点,热一点。”

宋梅用兑上滚水,自己抿一口试试冷热,递给杨平生。杨平生连喝五杯,打了十几个嗝,这才放下杯子,四肢一摊,虚脱了似的。“刚到崇明的时候,我没带热水瓶,不敢喝生水,有时蹭点蒸馒头滴下来的水。时间长了,整天不喝都没事。怎么一回了家,就不停嘴巴干呢。”

爱喝水的杨平生,整晚频繁起夜。尿液滴滴答答溅在痰盂罐子上,激起一股臊味。战生裹了被子,重重翻个身。平生溺罢,抖了一抖,整理好裤子,走到窗前,撩起帘子来看。战生坐起道:“不是小好便了吗,这又是做啥,明天不上班啦。”

“床太软了,不习惯。”

“嗬,妈那么大年纪了,把床腾给你睡,你还在这里假痴假呆的。”

平生放下窗帘,挪了一步,使自己完全站到黑暗中,这才开口道:“我老是在想我那个自杀的室友。他叫周百年,格致中学的。为什么要叫‘百年’呢,他爸妈肯定想他活个一百年,真是想多了。只有毛主席,才敢万万岁。”

战生不说话了。

平生又道:“起那种名字,周百年,奇怪吧。我们都叫他‘长脚’。他个子高,面相也好,大家都说长得像梁波罗。他人缘蛮好的,会拉小提琴,也有情调,经常把空酒瓶插了野花,放在宿舍里头。我记得他跟我说,杨呆子,哪天咱们都回去了,我就骑着老坦克,到你楼下喊,呆子,呆子,下来啦,上班去。他跟我一样,以前心气忒高,不想当工人。后来农场待久了,觉得进厂上班也不错。可惜啊,他不该带小提琴来崇明,‘宣扬封资修毒素的黑势力’,斗得蛮厉害的,当然也不算最厉害,是他自己心里受不了。要面子,自尊心忒强,以为有点文化,不肯趴下来做人。杨战生,你晓得吧,他是用小提琴弓毛套住脑袋,活活把自己勒死的。两只脚是茄子样的颜色,身体已经完全硬掉了。”

宋梅用从地铺起来,把平生拉回床上,摁倒他,将他的手脚搬放端正。她摸到他汗衫透湿,便拿毛巾给他擦了身,重新盖好被子。她轻轻拍打他,仿佛哄孩子睡觉。“妈,”平生口齿含混道,“李红卫也喜欢读书,她很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