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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杨爱华来了一封古怪的信。

过去一年半里,杨平生一月一封信。不多不少,一页报告纸。说说天气情况,吃饭干活,大段抄写毛主席语录。页末若有空余,就再加几句口号充数。“毛主席万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革命青年志在四方”。谨小的钢笔字,悬空在横隔线之间,仿佛它们是一根根红色高压线。

杨爱华则只写过两封信。第一封信,是在到达云南的百来天后。“妈妈您好,我在热火朝天的美丽边疆给您写信。这里有澜沧江。山不高,全是原始森林。森林里很多草、树、灌木、野花,我也叫不上名,总之跟上海的植物不一样。森林里也有动物,不过我只在市场上见过。老乡抓了穿山甲来卖。我第一次见穿山甲,黑黑的,蜷成一团。情况汇报完毕。此致敬礼,杨爱华。”

宋梅用口述回信,战生执笔。战生在页末私加一句:“妹,信写得长一些,多说说自己的生活情况。妈妈最担心的就是你。”

四个月后,杨爱华回信了,比前一封略长。“妈,你提的问题,我回答如下。一,我不当排长了,一切服从组织安排。二,我们班有十二个人,都是上海的。至于这里是不是‘脚踩菠萝,头顶芭蕉’,怎么说呢,到了水果旺季,还是很开心的。每个寨子都能买到甘蔗、菠萝、芭蕉、波罗蜜,两分钱一斤。我们工资有二十八块呢。淡季也不差,有酸角和三牙果。对了,我最爱吃这里的焦糖,甘蔗熬的,包在竹皮里,两三毛钱买一大坨。”

“妈妈,你让我跟当地同志搞好关系。这个很难,傣族太愚昧了。比如说吧,他们自己吃糯米,居然把好好的大米喂猪。我记得小时候,上海只能吃八一面粉疙瘩汤,原来粮食都给这里人浪费了,所以我们没得吃。这里的人还搞封建迷信,到处是缅寺和佛塔。自由化倾向也非常严重,女人就在公开场合洗澡。光天化日的,也不来管一管。好在近几月开始,这里也搞‘文化大革命’了。此致敬礼。毛主席的忠诚战士,杨爱华。”

杨平生在春节时探过亲。他面皮开皴,腮帮内凹,像个小老头。但打扮得好,身上的军便服,是四个兜的,脖颈里露两片府绸衬衫尖领。黑布鞋帮上的泥,用湿布擦淡了。他用粮票换了黄豆、赤豆、蚕豆、扁豆,分送给母亲和兄弟。他抱歉道,崇明蟹是最好的,可惜不当季。本想换只鸡,带给他们尝尝,又怕路上麻烦。

杨爱华从没回来探亲。宋梅用去信询问,等了又等,等来她第三封信。信中,杨爱华终于提及自己的生活情况。说每日都要早起,出门时雾天雾地的。“妈,你在上海看不到这样的雾,感觉整个人在蒸屉里。雾跟烟似的,随便那么一捞,就在指头缝里一丝丝地飘。这里老乡有个说法,早晨地罩物,尽管晒稻谷。讲得通俗点,就是十雾九晴。

“班长领着我们十二个人,要走三里路,走得满脚都是牛粪。雾气把头发浸湿了,加上出了汗,就一滴一滴,从脑袋滴到衣服上,浑身都是湿的,走着热,停下又冷。等到望见原始森林时,日头终于出来了,妈妈,这里的日头真大,像只红蛋黄。雾气一下子散了,我们就开始劳动。

“听说大兴安岭那里是用电锯的,我们这边不用。刚来的时候,有两个老职工教我们用油锯和斧子。兵团分配的任务是,每人每天起码砍一棵直径五十厘米的树。妈,你知道吗,我前天砍的一棵树,直径超过一米二了,三四个人都抱不过来。树干上的老藤,有一尺来宽,一圈圈盘着,跟大蟒蛇似的。

“我和小王一组。小王说,旁边有棵小树,挨得太紧,要不先砍了。现在想起来,蛮好不听她的。小树也不小,不知什么品种,很脆,一锯就嘎吱响。地上都是蚂蟥,闻到人的气味,全都一条条立起来,摇摇晃晃。我一边锯,一边跺脚。它们还是从脚底爬上来。休息时候,我发现领头里鞋子里,全都黏糊糊的,一摸一手血。该死的蚂蟥。

“妈妈,这里的蚊虫也很讨厌。叮得我痒死了,空气又潮,皮肤很快被抓烂,就生疮,发炎,胀痛。很多上海人得痢疾,打摆子。还有登革热。傣族的牛也讨厌,随地大便,搞脏了水。牛病毒传染给人。小王就被传染过,烧到四十度,治好以后,脑子有点迟钝。医生说,那叫钩端螺旋体,是血液寄生虫。名字太复杂了,你大概听不懂。

“妈妈,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和小王锯那棵树。树很脆,我已经写过了,是吧。锯着锯着,树干突然裂成两截。我拼命跑,小王也跑。她生病以后,有点迟钝,我也写过了,是吧。就这样,树砸下来,把她脑袋砸进地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