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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清晨五点多,宋梅用下楼叫醒王青华,让她陪同出去买东西。婆媳坐车到南京路。商店尚未开门。墨灰的楼房,象牙灰的天光,几个灰蓝人影,在其间默然移动。路面也是灰的,微微泛了白,仿佛一条反复浆洗,发硬褪色的棉布。尽头有一块亮红,是标语横幅。宋梅用转回目光,说:“现在这个辰光,西双版纳在起雾了,雾天雾地的。”

王青华扶她坐在亨达利钟表店门口。宋梅用给青华一只白馒头,自己也拿一只,捏着不吃,一个劲诉说女儿不懂事。

王青华说:“姆妈心里最疼小阿妹了。”

“疼她有啥用,她也不肯笔头勤快些。”

“云南离得远,信件来回慢。再说她朋友多,一人一封,写不过来。”

“我是她妈,难道没有狗屁朋友重要。”

王青华顿一顿,“姆妈想买块什么表?”

“我也不懂,你帮我挑挑。”宋梅用摸一把胸前。内侧袋硬邦邦放着钞票。咬一口馒头,口感已经冷硬了。

那天上午,她们在亨达利逗留了两小时。宋梅用怕自己的口音遭嫌鄙,只向儿媳耳语授意。王青华的上海话地道,帮她问道:“同志,我阿婆想看看那块。”婆媳俩一脸忐忑,束手束脚,仿佛亏欠了营业员。营业员咂嘴道:“哪块,哪块?那块吗?”慢吞吞取出来,摆在柜台上,扭头与同事继续扯闲话,不时瞥一眼,确认手表没被拿走。

上海牌、海鸥牌、钻石牌、东风牌、宝石花牌。宋梅用感觉每种都好,每种差不多。营业员一催促,她就肠气乱窜,直想放屁。最后,她对王青华说:“买一块最贵的吧。”

“我阿婆说,要买最贵的。”

营业员道:“那要很多钱了。”

王青华瞅了瞅婆婆,犹豫道:“先看一下吧。”

营业员拿出一块瑞士天克诺手表。宋梅用和王青华凑着头看。但见钢壳锃亮,秒针顶着个红色箭头。一秒一秒,盯得久了,眼底似有无数红点颤动。

“好了,看够了吧,”营业员说,“买不买?”

王青华轻声道:“姆妈,要一百八十五块钱呢。”

营业员蹙眉,“到底买不买?”

宋梅用垂了眼,抿住嘴,用力点头。

营业员提高声音:“有人买瑞士表啊。”

隔壁柜台哗然,营业员们纷纷围过来,指指戳戳。宋梅用把内侧袋里钱扔在柜台上,王青华帮她付了钱,拿了找头。宋梅用做贼似的将手表放进语录包,压在馒头底下。王青华跟紧婆婆,出了钟表店,急行军一般走到公交车站。俩人枯站不语。俄顷,车进站了,等待者潮涌。宋梅用捂牢语录包,往旁边退。人群从背后搡过她。王青华催促道:“姆妈,上车吧。”眼见车子喷了一尾黑烟,渐渐跑远了。

宋梅用说:“刚才人太多,怕有小偷。等下一辆吧。”

“这么贵的表,确实要当心,”王青华叹气,“姆妈真疼女儿,可惜我妈走得早。”

“青华啊青华,你也是我女儿,我也心疼你,毛头最近待你好不好?”王青华动动嘴,没回答。

宋梅用睇视儿媳,脑中却在想念女儿。白兰晒黑了吧。此刻在砍树吗?星期天休息吗?油锯又是什么东西?无数念头撕扯宋梅用。她脑袋发起涨来,低头哼道:“小白眼狼,才不心疼她。看她可怜罢了,离家的时候,手表都没一块。”

俩人不再说话,齐齐朝车来的方向张望。这是一九七〇年夏,整个城市在挖防空洞。尘粉漫扬,热潮灼人。太阳脏脏瘪瘪的,搭在电缆上方。一辆掉“辫子”的有轨公交车,陷在马路对面。车辆和行人堵成旋涡。喇叭声起伏。宋梅用唾液里有股腥苦味,鼻腔毛糙糙的,鬓角浮起一层黑汗。她隔着语录包,窸窣触探手表包装盒,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