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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里,来了一道敕令,“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杨平生和杨爱华正值毕业分配,根据政策,宋梅用家已有三个工人,剩余一子一女,将分赴农村和近郊农场。

少时,校革命委员会和工宣队出了结果。杨平生,崇明。杨爱华,西双版纳。宋梅用一听,胫股皆软。杨爱华说:“妈,我可不想做社会青年。去农村多光荣啊。班主任说啦,美丽的西双版纳四季如春,头顶香蕉脚踏菠萝令人神往。”

“就是王母娘娘的天宫,都不准你去。”“你管不着。”

“你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宋梅用,你咋这么反动落后。我才不怕你,把我打残了,我爬都爬到西双版纳去。”

宋梅用浑身绷紧,瞪视她的女儿。忽地目光一软,抓住她手道:“白兰,白兰花啊,你是我肚里落出来的一块肉啊。生你的时候,我差点死掉。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带大到现在……”

“好了好了,老和尚念经,念过很多遍了,”杨爱华睨着眼,甩开母亲,“别叫我白兰花了,恶心得要死。我现在叫杨爱华。再说了,这是学校决定的,我也没办法。”双手一摊,嘻嘻笑。

“学校决定的又怎样,学校是皇帝老爷吗。”

杨爱华没听见。她已溜出门去,躲避母亲的唠叨。宋梅用犹如困兽一般,耸着肩,搓着手,来回踱步。忽听门响,一惊,见是杨平生。

杨平生关了门,讶然道:“妈。”

“小四子,你拿地图给我看。”

“做什么?”

“拿来嘛。”

杨平生磨磨蹭蹭去拿。白色地图上,正面布满黑红的点和线,反面印有毛主席语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以及几篇歌谱,《东方红》《国际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宋梅用抚着纸张褶痕,问:“上海在哪里?”

杨平生一指。

“崇明在哪里?”

又一指。

宋梅用摁住两点,睇视片刻道,又问,“西双版纳在哪里?”

平生不说话。

“西双版纳在哪里嘛。”

“地图不全面,没有印上去。”

“你给我比画一下。”

“妈。”

“比画一下呀,怎么,你也不听我话。”

杨平生戳着地图,一径往下,指过桌腿和地板,虚虚一晃,“喏,差不多这里。”

“这么远。”宋梅用捂住心口。

“没事的,妈,过两年就回来了。”

“我听说那里有老虎,会吃人的。”

杨平生默默折好地图,放回柜子顶层。宋梅用在哽声数落白兰,说她翅膀硬了,要飞远了。杨平生哼嗯听着,思路却接回进门前的心事上。他上午碰到个同学,已作为年级代表去崇明参观过,说那里只有一片盐碱地,几排茅草房,简直不是人待的。

“小四子,发啥呆呀,在听妈说话吗?”

“妈,你别多想了,国家会做安排的。我有同学去过崇明岛了,说那里有大房子住,天天捞鱼捕虾吃,政府还派人照顾我们。你就当我们到外地上学了。”

“你莫骗我。”

“不骗你。”

宋梅用又想一想,想不清,忽念道:“啊呀,饭要焦了。我本想上来喝口水的。”勾着腰,提着手脚,走出门去。

整个晚上,宋梅用仿佛在做一场醒不来的梦。忙完,躺下,反而清醒。她想女儿搞串联时,自己也曾担心她。或许是过于宠溺了。年轻人需要历练。吃吃苦,杀杀脾性也好。

想到吃苦,宋梅用又心痛了。白兰幼年时,自己也曾打骂她。现在人老了,心肠跟着变软,越来越容易落眼泪。小女儿一撒娇,她恨不得化在地上。她早已不想男人,对其他事物也越来越漠视。她满心满意想着孩子。老金说得对,儿女是辛苦一辈子收来的庄稼。这一茬起来,又期待下一茬。这倒好,国家一声令下,就替她把庄稼收走了。

一念至此,宋梅用惊诧了。自己未免忒自私。国家那么大,她那么小。连她自己都是国家的,有啥东西不能给出去。善太太家的房子、车子、票子,不都给了国家。何况毛主席的话啥人敢不听?毛主席说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句句是真理。宋梅用真是胆子大到天上去,连神仙样的毛主席都不听从了。

黑暗中,宋梅用面颊滚热。仿佛有看不见的小人,在内心审视她。可是,人心不都是肉长的吗。要让孩子们去种地哪。自己命再苦,也没种过地。以前听父亲说起,在苏北种地,比拉黄包车辛苦一百倍。一百倍,那是怎么个辛苦法。

眼泪蓄在眦角,热滚滚一滑,在耳侧冻冷起来。宋梅用望向天花板,双手阖于胸前。忽地身体一抽,睡着了。她梦见走在巨幅地图上。满地霜白,路线错综,红字地名一个也不识得。兜兜转转,忽见一片森林。树木长势狂野,犹如粗蛇一般,互相纡盘着。菠萝和香蕉,从枝杪压垂下来,个个人头大小,一点一点的。宋梅用悚然四顾,“白兰,杨白兰。”身后清脆回应:“妈,跟你说了,我叫杨爱华。”“白兰花,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