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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平生越发寡言。被哥哥们揶揄,楼里又多了个哑巴。他荒闷至极,开始学习组装半导体收音机。问物理系借来打印教材,满城搜购低价处理零件。大半月后,组装出一台矿石收音机。自制的线圈和分线器,搜不到几家电台,只能用耳机收听。旬余,组装出第二台。花了一块八毛钱,买来检波二极管,替代方铅矿。第三台是四管来复式的,安了扬声器,能接收苏联对华广播。杨平生以十五元的价格,悄悄卖给同学。他转手添置了一只万用表。又用石棉、紫铜和线绕电阻,做成电烙铁。爱好渐渐变作生意。

宋梅用邀来倪路得,观赏平生调试收音机,“善太太,你瞧瞧,这手做的东西,比买的还好。小四子就是聪明,读书有读书样,干活有干活样。以后做了工人,也是先进劳模。”平生听了,忽然推倒收音机,转身往外走。战生恰好进门,与他撞了一肩,啊哟道:“出啥事了,老是发脾气,难道我们都欠他吗。”未几,杨平生折返回来,收拾线路图、电子元件和替换衣物。

宋梅用问:“刚刚回家,又去学校吗?”杨平生不答,甩门出去,奔过街口,跳上公交车。烦懑与哀痛,在他胸腔中交替起伏。宋梅用说得没错。运动再搞下去,杨平生确实只能当工人。他嫌弃工人,更憎恶工宣队。工人念书不好,出身欠佳,考不上大学,现在反来“再教育”大学生。甫一进校,就骂学生,“一不会做工,二不会种田,三不会打仗”。上铺室友不服,翻捡出两年前《人民日报》社论,裁了赞扬红卫兵的段落,抄成大字报,贴在校门口。工宣队批斗他,“用资产阶级反动政客的观点来看待文化大革命”。

家里的工人们也粗鄙。毛头整日拧着脸,仿佛随时准备跟人干架;战生动辄骂“我×那个娘”,喜欢嘎嘎嘎地笑,听起来像一只鸭子;欢生最爱揩油了,这里摸摸,那里看看,随时准备顺手捞走一点啥。小妹杨爱华偏偏喜欢盲目崇拜,买来帆布工作服,用肥皂水浸得褪了色,再配上小喇叭口裤子,裹个拉毛围脖,俨然向工人阶级靠拢了。

唯有佘恩宠不同。这个大家少爷,书读得多,英文说得好,不也沦为工人。区区杨平生,苏北娘姨家儿子,又算什么呢。佘恩宠平时面无表情,走路垂了头,看人时眼神跳跃。杨平生想起那日去找他,见他坐在缝纫机前。电灯光将鼻子、眼窝、颧骨的阴影,杂乱贴在他脸上。面孔移动,阴影偏转,看似变幻不定的面具。

那样的佘恩宠,在想什么呢,哀叹命运吗,他是否和自己一样,满脑袋炸药似的念头。杨平生忽听有人高喊“毛主席万岁”,透过车窗玻璃,见一队红卫兵从路边大列列过来。转视车内,发现乘客比刚上车时多,有两个男乘客挨在他的座椅旁,看起来都有一张告密者的脸。杨平生颔了首,抱住书包,越缩越紧,仿佛要把脑袋缩进身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