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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青华只会织平针和上下针,针脚松紧参差。她把劳动手套拆成白纱线,给宋梅用织了背心。又买了石榴红的绒线,给杨爱华织了一只假领头。

杨爱华的青年装,洗淡成蓝灰色。棉袄罩衫和卡其布裤子,是松柏绿的。颈间一抹石榴红,鲜鲜活活,是少女的颜色。杨爱华不顾皮肤扎痒,每天戴着那假领头。她喜欢王青华,连带对毛头也多了几分好感。

杨平生停课后,起先窝在家里看书。把书一本本分好类,标上号,包起牛皮纸,扎进樟木箱,垫在床板底下。一日,宋梅用支使他出门买菜,然后让战生帮忙,把书本拖到楼后焚爇。平生回家时,一箱书已烧掉大半。他扔了菜篮子,眼看着灰屑飞扬,焰头一晪一晪的,渐微渐熄下去。

宋梅用抓住他腕子,“小四子,莫恨我。”

平生扯开母亲的手,独自回屋,闷坐至夕。窗外暗下去的天光里,仍似有火影幢幢,灼烤他的眼睛。他四肢僵冷,棉衣里却浃了一背的汗。

他想到去年市委工作队撤走时,按中央要求销毁材料,系里指派他参加销毁。他趁机偷翻材料,发现最要好的室友揭发自己说梦话,“杨平生流露出为《海瑞罢官》讲好话的反动思想。”

他想起外文系大四的班花,三年前和法国外教有过书信来往,最近被批为“里通外国”“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宿舍门口的大字报上骂她是“女鬼”。班花自杀了,她是死在他面前的。那个中午,他补打了三分钱米饭,慢慢踅出食堂,听得有人喊“跳楼啦”。对面五楼有物直堕而下,砰然作声。他小跑过去,见那班花瘫在地上,双腿犹如折断的筷子,一条压在背后,一条甩到了面孔旁。他让开担架,注视众人抬起她。他以为她会被截肢。翌日得知,她内脏震裂了,当晚死在了医院。

杨平生每日回想。想他奔向她时,牙齿嗒嗒咬着舌尖,铁皮饭盒在虎口里当当响。某种说不清的东西,令他膝盖颤软,没法上前相帮抬起她。他隔着人群的罅隙,望见她窄薄的身体,白得骇人的面孔。担架经过了,道旁枝叶的阴影,投在她颐颊之间。他感觉不真实,仿佛她是一只木偶,被人扯断了提线,随意抛置在那里。

杨平生越发憎恨人群了。张张面孔都是刽子手。同学、老师、弟弟、妹妹,甚至宋梅用。别以为老母亲与世无争,她和他们一样的,她烧光了他的书。书是他的宝贝。他会定期给它们筛拣分类,捋平折角,修补残页,用棉花蘸了氨水,清洁霉斑和污渍。他时或把它们摊开在楼后,晒一晒,吹一吹,看着风把书页一张一张翻起来。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候。

杨平生欲找人说说话,脑中轮转一遍,想到了佘恩宠。佘恩宠六年前考大学,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扔进专科学院的农业机械系。他退学、重考、给高中班主任写信,被当成不服从分配的反面典型批判。自此再没上学。

杨平生觉得,佘恩宠会理解他。他们都是读书人,都被这世道憋坏了。杨平生起身出去。宋梅用正坐在过道上拆回丝,对他道:“小四子,喊你吃饭也不理睬,大家不敢打扰你。饭菜在饭焐子里了。”杨平生不语,埋了头,下楼去。

佘恩宠的书房,原是倪路得的祷告室。房内已无书。上海第六制药厂工人佘恩宠,坐在一架蝴蝶牌缝纫机前。缝纫机是年前买的,本已准备结婚,女方嫌他出身不好,毁了约。现在,机身收拢,罩了一块工作大衣改成的遮尘布,再搁上薄木板,权作写字台。佘恩宠双臂伸放于台面上,仿佛对一本看不见的书沉思。杨平生推门进去。他缓缓扭头,望向来人,“平生,你好,有事吗?”

杨平生按紧门把。佘恩宠的客气更像是淡漠。他在招呼一个下人吗?平生又想,自己忘记敲门了。苏北娘姨的家教,真是没长进。何必自取其辱呢。“没什么事。”他语气里挟了恚怒,复又关门出去。

说到底,我学历比他高,杨平生想,这种资产阶级少爷,怎么还没被打倒。他停下脚步,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俄顷,兜兜转转的,踅进阿方的房间。阿方正在窗前补衣服,就着疏淡的月光,在布上寻找落针眼的地方。

“阿方。”杨平生砰地关上门。阿方一惊,针尖扎在了手指上。杨平生拉拉房门,确认关紧了,又将窗户也关上,这才站到房间中央,赪红着脸,颤声道:“阿方,我恨,我恨透了,这种鬼日子,啥时能结束啊。”

阿方满脸皱纹动了起来。他把钢针插在衣衽上,起身搬了一只椅子,摁杨平生坐下。杨平生膝盖窝一软,眼泪下来,“阿方,我再不找人说话,就闷死了。我要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