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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宋梅用拜托了阿方,让他领四个小的去看电影《刘胡兰》。独留下毛头,搬一张铁脚椅,命他乖乖坐好。她从搪瓷杯里撮了水,将垫饭锅的报纸沾湿边角,贴在浜子门的小窗上,又拉拉门把,确认关紧了,这才坐到床沿上,劈头问道:“杨沪生,你有啥事体想告诉我吧。”

毛头低了头,看自己的手。左手压住右手,狠掐右手背,右手又反掐左手。

宋梅用拍他一下,“喂,问你话呢。”

他将双手压到大腿底下去。

“有些事体本该你爸讲的,现在没办法,只好我讲,否则闯出乱祸来,谁负责呢。杨沪生啊,这些日脚,你魂灵头飞哪里去了。不好好吃饭,饿得像只猢狲,也不好好睡觉,整晚叽叽咕咕讲梦话,你晓得自己讲梦话吧。”

毛头嚅了嚅嘴,下巴往胸前缩,“不晓得。”

“尽是乌七八糟的闲话,让战生他们听去了哪能办。白天想啥,夜里梦啥。作孽,作孽。杨沪生,你告诉我,是不是在外头欺负小姑娘了,胡须还没长出来,就晓得学坏样。”

“我没有。”

屋内煞静,俄有哔剥轻响。宋梅用诧讶四顾,见是玻璃上的报纸,干了,吸不住,落下地来。

毛头鼻翼一张一翕,道:“梅阿姨。”

宋梅用放软了声音,说:“毛头乖,跟我讲老实话,我不怪你的。”

“刘二丫头他们是乡下地主,是坏蛋,藏在人民群众里头的大坏蛋。”

宋梅用不吱声,等他继续讲。

片刻,毛头又开口了,“我是为国家考虑,为人民考虑,才去告诉人家的。”

宋梅用又等。毛头不说了。她问:“告诉人家什么了?”

“告诉人家,他们是逃上来的地主。”

“人家是谁,你告诉谁了?”

毛头不响。

“刘家怎样了?”

仍不响。

“是被抓起来了吗。不会……枪毙了吧,外头枪毙那么多人。”

毛头身体绷紧了,摇摇晃晃着,似有虫子啃噬他的屁股。

“杨沪生,是不是,快说话。”

毛头点点头。

“那么,是……就那对夫妻吧。”

“全部人。”

“老的呢?”

“嗯。”

“小的呢?”

“嗯。”

“刘根呢,那样的小小囡,话都讲不利落。”

毛头不说话。

宋梅用嘀咕道:“你亲眼看见了?我不相信。”

“江阿姨说,是在……”

“等等,别讲,”宋梅用猛然挥挥手,环顾左右,又起身到浜子门边,擦了擦玻璃小窗,朝外头看。毛头起初以为,她在留意是否有人,继而焦躁起来,不晓得她在看什么。良久,宋梅用转过身来了,脸上换过一副表情,看起来像个被歹徒拿枪顶着,被迫望风的人。

“杨沪生,过来,站到这里。”

毛头起身,慢吞吞站过去。

她抬起手臂,略作迟疑,哗地掴下一掌,“杨沪生,你说说,我以前打过你吗?”

毛头摇头。

“知道我为啥打你吗?”

毛头摇头,又点头。

宋梅用想骂他,无话可骂。她也不晓得为啥打他。不能说毛头做错了,否则就是维护地主阶级的反革命。再说了,她不也恨死刘家吗,这会又来装狗屁样子。宋梅用一遍遍安慰自己,却止不住有种闯了穷祸的恐惧感。杨白兰已和刘根当年同龄,正是最招人疼也最招人烦的年纪,她想起刘根拖着百岁辫,满地跑动的样子。哎呀,谁人不是爹妈亲生,一滴奶一滴血养大的呀,白白里吃一颗子弹,说没就没了。

“杨沪生啊杨沪生,现在你可高兴了吧,”宋梅用撩起巴掌,打不下去,便翻出鸡毛掸子,没头没脑敲打,“今天打不死你,打不死你。哟,流眼泪啦,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样儿,原来也怕死啊。”毛头被打得缩手缩脚的,却并不躲闪。眉骨上被抽中一掸子,即刻红肿起来。宋梅用掸子一扔,也哭了。毛头捡起来,递还给她。她又扔在地上,他又捡起,递在半当中。俩人相顾而泣,都不敢大声,噎得浑身发颤。

日光略微偏了偏,透过玻璃,落在鸡毛掸子上,折成七彩的光芒,像水一样流动。那一根根棕黄色的鸡毛,仿佛活了起来,重新回到鸡脖子上,鸡在阳光里头咯咯跑。时间倒过来了,尚未有人死去。这一瞬间的幻觉,给了宋梅用不可思议的冲击。她揾掉眼泪,摸摸毛头的眉骨,“痛吗?这桩事体,心里就当没有过,别跟任何人讲。我看就是没有的事,那姓江的寡妇存心让我们不舒意。去,洗把脸去,以后不打你了。”

毛头洗了脸,说自己有事出门。宋梅用塞了一点零钱,任由他走。少后,战生他们回来了,叽叽喳喳说电影故事,说阿方领他们逛了南京路,吃了阳春面。宋梅用怏怏道:“姆妈身体不舒服,你们到阿方爷叔那里玩去。”孩子们便嘻哈跑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