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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书这件事,毛头意兴疏淡。白天相帮阿方打杂还算起劲。傍晚准备上夜校了,就开始犯困。他笨,不是这块料。杨赵氏、杨仁道、宋梅用,都没念过书,不也有口饭吃。倘或有的选,他宁愿去当兵,打打杀杀最开心了。一念至此,毛头挺直背脊骨,学起了解放军步,一步一步,朝夜校反方向去。经过车站,见停了一辆公交车,便快跑几步,跳了上去。

车头贴有毛泽东朱德巨照,司机生怕唐突领导人似的,一路开得谨慢。毛头坐过三站,下了车,往鸿寿坊去。正是晚饭时间,各家铲勺叮当响,菠菜小白菜被嚓嚓投进锅,空气里满是油烟味。毛头感觉马路比记忆中的窄,街边楼房灰扑扑的,往来的人们,多有一张没钱买米的愁苦面孔。他把手伸进衣兜,咣啷晃响里头的零钱,微微一笑,站定在老虎灶对面。倏然咦了一声,犹豫着继续往前,又退回来,环顾左右,确定没有走错。

老虎灶大门被卸掉了,就地新开一间裁缝铺,门面拓宽些许。一个脑袋圆溜的裁缝,笼着手,闭着眼,跟一座泥佛像似的,镇在铺面上。毛头仿佛受了一记闷拳,回不过神。刘家做二房东了吗,还是把房子顶出去了。

错愕之间,有人擦了他一下。他想骂×你妈,第一个音刚出口,看清是个女的。身穿蓝布列宁装,衬衫领翻在外边,一条土布带子,勒细着腰身,将屁股衬得宽肥。毛头觉得面熟陌生,想了一想,居然是刘二丫头。她和巧娘子一样长脸,五官更好些,细眉细眼的。

刘二丫头自知蹭了人,朝毛头笑笑。毛头理了个西装头,穿佘先生的旧衬衫,过于宽长的衣摆,束在裤头里。她没有认出他,继续朝前奔。一篮子落市菜在臂弯里一晃一荡。毛头把勒在口边的脏话轻轻骂出来,想捡块石头暗算她。刚俯下身,地面震动了。对街房后轰隆隆起了乌烟。有说:“国民党飞机又来扔炮弹啦。”一街子人错乱起来。毛头拨开这个,顶过那个,乱寻一气,却再没看见二丫头。

行人渐渐走空,麻雀也回了窝,路面粘满煤烟色落叶,一张一张,被踩得糟烂。对街裁缝开始上排门板。毛头还在想刘二丫头,捏了块石头杵在那里,站不得,走不得。忽见远处有个列宁装女子,熊着背在走。他便跟过去。那陌生女子察觉了,突然紧起步子,冲过十字路口。他想追,被一个红灯拦住了。

毛头怏怏而归,推说是夜校提前放学,一骨碌滚在地铺上,辗转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梦见了二丫头,挎着菜篮子,站在对街招手。他飞奔过去,搂她的腰,感觉掐住了一小把棉花。他想起幼年时抚摩一只小野猫,那猫咬他的虎口。他大叫而起,掐住它的后颈皮,往楼墙上扔。此刻,他有了如此对待二丫头的冲动,手上猛然使力,“为啥害死我爸,为啥抢我家房子。”

二丫头笑了。嘴唇上浅淡的髭须,像一道眉毛似的微微挑起。两颊毛孔了了可见,让皮肤有了更为生动的质地。她眼珠那么黑,眼白则似浮了一层晶晶亮的油。他越掐她,她越笑。那笑挠着他的心。又痒,又麻,又饿。他想吃了她。他将脑袋埋向她的颈背间,闻到了汗液、香皂和人体皮肉混杂的气味。他的牙齿快要碰到她了,忽听有人呼唤,“毛头,毛头”。他惊了一额冷汗,抬眼见是父亲站在对街,穿着被警察绑出去时的衣服,满面暗红色的血。

“毛头,毛头,”宋梅用继续喊,“睡过头啦,太阳晒进屁眼啦。”毛头弹坐而起,觉得眼睛里抽筋似的痛,下颚也因整夜磨牙阵阵发痛。他挣扎着,往浴室去,关门探一探裤裆,发现黏湿了一大摊。

是日,毛头不想做事,也没胃口吃饭,就在阿方屋里枯坐着。终于熬到日头偏西,赶忙回房换身干净衣服,见衬衫略起皱,便拿瓷杯盛上滚水,在前襟后背熨几熨。宋梅用道:“从没见你上学这么起劲,是不是一夜开窍,懂事体了呀。”毛头不答,出了大门,往夜校方向走,确定宋梅用瞧不见了,才拐个弯,朝公交车站飞奔,奔几步,慢下来,生怕衬衫沾了汗。

毛头下车走到鸿寿坊,站在裁缝铺对面,始终没见二丫头。天色渐次玄昏,路灯啪地跳亮起来。他正犹豫走不走,裁缝差了小伙计来问:“先生做衣服吗,昨天也见你来。”毛头道:“你们是问刘家租的房子吗?”小伙计搔搔脑袋,“刘家?先生是不是做衣服,天快冷了,做几件冬衣吧。”毛头沉着脸,默默离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