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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娘子“阿姐,阿姐”叫两声,扭头望向门口,“毛头咋还没回,让他买老母鸡的,不知哪儿野去了,”又说,“你那三只光榔头,也在我这里安排着。你先休息,我让他们吃晚饭。”伸手接过婴儿。

乳头一溜出嘴,婴儿呀呀醒转。宋梅用使力抱住。遮裹婴儿的土布,还是顺着她的指缝,缓慢滑出去。“巧娘子,做啥?”她侧身去抓,抓空了,软倒在褥边。

巧娘子立定转身,忽听楼上打闹,便跺跺脚,踅向楼梯口。

“孩子还我。”

楼上一迭声“江北猪猡”,似是欢生在骂。宋梅用挣扎坐起,见巧娘子随意夹着孩子,一颠一颠冲上楼。宋梅用又气又怕,喊不出声,便扯几下被子,靠倒在墙边。

刘婆婆拿了抹布回屋,“怎不躺躺好,”过来扶掖宋梅用,捏住她乳房道,“呀,奶头破了,起泡了。小囡吃奶劲道忒大。回头给你拌些蛋清香油,抹上就不疼了。”

宋梅用这才觉得疼。拍掉刘婆婆的手,把乳房收回衣服里,“你们抢我孩子。”

“我们帮你抱着了。月子婆不能抱小孩,腰会坏掉。”

“亲妈不抱,谁抱。我都生过三个,还要你们教。”

“月子里的规矩,是老祖宗定的,比天还要大。当年打仗时候,我妈没条件坐月子……”

巧娘子出来,倚梯道:“行了行了,什么你妈我妈,月子日子,啰唆一万遍。阿姐不让管,就不管。吃饱了没事,热脸贴冷屁股。都是江北出来的,谁比谁尊贵。阿姐家小三子,可真惯坏了,事是他挑的,又打不过我家刘扣。伤了残了,都是活该。”呱啦啦语毕,摔门进去。

宋梅用不吱声了,垂看自己双臂。它们微微弯曲,仿佛臂弯之间,仍旧搂抱着什么。“我完了,我完了,就指望这孩子了。”她没头没脑道。

“晓得,晓得,”刘婆婆随口应声,凑近来,将烘臭的口气,喷在她鬓边,“我媳妇嘴碎,脾气暴,人是好人,”又说,“吃碗粥,撒个尿,好好睡觉。睡醒给你抱会儿小囡。”宋梅用木木然点头。刘婆婆端了小米粥,喂过三五口,又将她扶到马桶上。

宋梅用蹲坐片刻,感觉肚子里一绞一绞,仿佛有只手,将她的肚肠往下拽。她哼哼唧唧,站起身来。刘婆婆往马桶里一张,“乖乖隆地咚,怎么出血来,不是烂裤裆了吧,”扶宋梅用躺好,拽开她裤头,又看又看,“应该没事。生完孩子,都有一肚子脏血。管多管少,总要出出干净,”将棉被四面八方掖密了,起身搓手道,“小把戏们还打架吗,看看去。”走了。

宋梅用四肢沉软,似陷在棉花堆里。阖上眼,忽听喊,“梅阿姨。”那声音犹如冷水注背,轰隆隆灌一身。“毛头,毛头吗。”

“在这里。”

“哪里?看不见你。怪了,眼皮一关一开,天就墨墨黑。是要下雨吗?”

“天是黑了,已经下半夜。”

“呀,”宋梅用想了想,想不起睡着过,“你去哪儿了。”

“买鸡去。”

“买鸡?”

毛头顿一顿,“我去找赵顺南了。他只晓得吹牛皮,不理他。”

“你去找江阿姨。”

“找谁都没用。杀了楼上那家,给爸爸报仇。”

宋梅用一惊,往毛头出声的方向,撩了两下手,“人呢,人呢”,又道,“关刘家什么事。你敢乱来,我揍不死你。听见没有!”

“哦。”

宋梅用缓下一口气,“不早了,快睡。”

毛头窸窣挪动。

“毛头。”

“嗯。”

“睡下了吗?”

“嗯。”

“被子盖了吗?”

“嗯。”

宋梅用等了等,感觉腿根作痒,摸到一手黏湿,脱口唤道:“杨仁道。”

毛头“啊”一声。

宋梅用一怔,“没什么。”

两厢安静。宋梅用不敢睡,怕毛头去找巧娘子麻烦。她留着心,等他起鼾。他偏偏无声无息,连呼吸都没有。她便倦怠下来,眼睑一垂一垂。腰痛,乳头痛,屁股痛。各处疼痛连起,渐至火烧似的。烧过一晌,转而温暾,在下腹滚成文火。大腿间灼灼流淌,仿佛身体被煮化了。“毛头,毛头。”她唤五六声,没有回应。欲待起身,身体沉沉不得动弹。

宋梅用想起十五岁初潮时,流了一个月的血。以为自己快死了,便瞒着母亲,拿茅草垫在裤裆里。半夜偷偷出去洗裤子,边洗边哭。母亲发现了,揍她。听过缘由,洗衣槌一扔,笑得撑不起腰。宋梅用巴望有人过来,像母亲当年那样点醒她:“哪有那么容易死。屁大的事,就爱瞎想八想。”于是她也笑了。仿佛对杨仁道的担心,只是一场没来由的笑话。

倘若真要追究,宋梅用宁愿自己先死。活着可是一副重担呢。唯一不放心的,是杨仁道再讨个年轻老婆,对自己的孩子不好。宋梅用会嘱咐毛头,照顾好几个弟弟。男孩子是要出去闯天闯地的,终究不碍事。唯独这个小闺女……要不过继给江阿姨。江阿姨曾有过一个女儿,三岁夭亡了。她曾和宋梅用开玩笑:那么多囡囡头,送我一个呀。她会替自己疼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