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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女小囡。宋梅用问过两遍,确定了,又迷糊过去。

巧娘子和刘婆婆,烫剪刀,断脐带,给母亲擦身,喂婴儿米汤。毛头丧魂落魄的,跟在后头兜转,“她没死吧。”“女人生孩子,最平常的事了,怎么会死,”巧娘子犹自忌惮他,挥手道,“去,去,男人不能看。”毛头走开,少时又转回,贴立在旁,观察宋梅用。

乱过半晌,安顿好母婴。巧娘子关严门窗,嘱毛头去买老母鸡,命婆婆烧晚饭,自己抱了婴儿,把平生、欢生、战生带上楼,责令乖乖坐好。茶堂空下来。光线淡成象牙色,空气凝滞不动。福字座钟嘀嗒走响,邻家蔬菜嚓嚓下锅,谁家收音机咿呀,唱评弹《十叹空》。红木小三弦一挑,宋梅用醒了。

囡囡呢?她脑袋在枕间转动,即刻热汗涔涔,指缝都腻湿了。身上棉被闷厚,压得呼吸不畅。想松一松被角,抬不起手。楼上旋有婴儿啼哭,巧娘子呵斥她。宋梅用听孩子声亮气足的,便心里稳妥了。又想杨仁道不知如何,忙喊声“毛头”,肚腹扯痛起来。

刘婆婆从灶披间端来蛋汤,扶她坐起。

宋梅用道:“小囡呢?快给我。”

刘婆婆道:“先喝汤,再看小囡。”

“这汤太淡。”

“坐月子不能吃盐。”

“那给一碗水,蛋花有点腥。”

“月子里不能喝水,回头给你煮米酒。”

“我命糙,没这些讲究。”

“哎呀呀,这可想差了。我妈就是当年没坐月子,落得全身病,裤裆都烂了,下面滴里嗒啦,一辈子不干净。她是没办法,碰到打仗,在板车上生的孩子。后来我们姐妹几个坐月子,她管得可严。我生阿福那一回,家里门窗统统封掉,蜡烛都不让点……”

“我不比你。我妈死得早,没人管我。”

“唉,唉,老天爷太作践你,死了娘,又死男人。”刘婆婆见汤碗在宋梅用手里抖,便咦一声,接过来。见蛋汤泼了小半,不禁啧啧惋惜,将汤碗放好,腾出手来收拾被子。忽然睃一眼宋梅用,喊起来:“怎么哭啦。月子里头流眼泪,眼乌珠会瞎掉的。”

宋梅用无声抽噎,颈窝里青筋一吊一吊,眼泪压泵似的出来。刘婆婆慌乱一晌,明白过来,“是我惹你气了吧。我一乡下老太婆,啥都不晓得,你别听我乱说。你那大儿子讲了,你家男人没事,能有啥事,又不是杀人放火,一切好商量。回头找官老爷说理去。”宋梅用越发流泪,下巴边点点滴滴,仿佛屋檐悬了雨珠子。

“月子婆嗳,眼睛要瞎啦,要瞎啦,”刘婆婆左顾右看,似寻找救星,忽拍手道,“我帮你把小囡囡头抱下来。”走去抱孩子。

少时,巧娘子跟着,一径咋呼下楼:“阿姐啊,女儿生好了,笑都来不及,怎么哭啦,”蹲到褥边,剜婆婆一眼,“就你瞎七八搭,害阿姐不开心。”

“我啥都没讲,是她自己想小囡囡头了。”刘婆婆朝宋梅用眨眨眼,把婴儿塞给她。

婴儿黄且小,短斤缺两似的。手脚却活络不停,脑袋直往母亲胸前腻。宋梅用下意识地撩起衣服,递去乳头。婴儿找了一歇,才衔住。空咂几下,吧嗒吧嗒吃起奶来。

宋梅用看她的眼睛,眼皮眯缝着,眼泡虚肿着。看她的鼻子,软塌塌的,吭哧有声。看她的额头,出了针尖似的白疹子。看她的手臂,有几摊浅淡的红斑。她看了又看。这团脏兮兮的小生命,昨天还待在自己身体里呢。前几次生下孩子,宋梅用没啥感觉,不过是多一块吃奶拉屎的肉而已。哺养个一年半载,会得落地走了,感情才浓起来。这次的亲子之情,却早熟了。是因生的女孩吧。呀,居然生了个女孩。女孩长啊长,长成女人,就是个小宋梅用。小宋梅用,再生小小宋梅用。宋梅用有了生命交接已毕,可以歇一歇的感觉。这是以前生儿子时没有的。

巧娘子说:“阿姐福气,儿女全乎了。”见宋梅用不理,便提高声音,再说一遍。

宋梅用这才道:“是啊,其实杨仁道就想有个……”哽噎着顿住。婴儿头顶溅到一滴泪,怔了怔,鼻孔喷起奶来。宋梅用抹了眼睛,轻拍她后背。

巧娘子帮忙托高婴儿脑袋,“阿姐不着急,事情一桩桩来。小囡安顿好了,再想办法救阿哥。你别给我家老太婆带进沟了,她脑筋不灵光。上海话怎讲的……十三点,是吧,就指她那样的。”笑起来。

刘婆婆跟着笑。

巧娘子扭头道:“汤泼得到处都是,还不收拾。明早帮阿姐把被子换洗了。”

刘婆婆诺诺而去。

婴儿倒完奶,继续吃。毛发稀软的小脑袋,随着嘴巴吸吮,一动一动。忽地不动了。原来是吃累睡着了。宋梅用看她睡,默默数点五官四肢,生怕少一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