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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用眉眼舒展,颧骨发亮。即刻有茶客发现了,“小丫头今天笑眯眯,笑眯眯的,有喜事了吧。”“哪里有,瞎讲。”那厢里,杨仁道微笑起来。众人哦哟哟起哄。杨赵氏道:“这算啥喜事,仁道也是讨过娘子的人。等再添个孙子,我给大家发红蛋。”“老板娘,你终于承认了,以前尽拿外甥女不外甥女的糊弄我们。”茶客们又是恭喜,又是下流话。杨赵氏私下叫过宋梅用,掐她面皮,一掐一弯白印子:“女人家家的,啥事都放脸上,像只下作胚。”回头又拉过杨仁道,嘱咐道:“给我争气点,快快生孩子。”

一到夜里,杨赵氏就催儿子下楼。杨仁道下来,与宋梅用骈卧。两人按捺不动,静听楼上响动。杨赵氏踱一晌,站一晌,迟迟不上床。杨仁道裤裆里涨到生疼。终于,一只棉鞋啪地落地,隔了片刻,又是一只。杨赵氏躺下,长长叹息了一声。

杨仁道这才手脚活络过来。一摸宋梅用,便觉受不了。她皮肤那么滑爽,像一条鳗鱼。身上气味也好闻,犹如新摘的青菜,指间却有打柴做饭的味道。他从头到脚尝她,脑袋在每处沟坎埋一埋。他吮她肉桂色的乳头,咬她骨盆窄小的屁股。她咝咝吸气,笑得眼角皱起来。

杨仁道想不到,宋梅用一旦开了闸,变得如此猛烈。她仿佛饿了一辈子。吃的欲望,睡的欲望,穿花花衣服的欲望,全部化为对男人的索求。她的小身体里,有个不见底的洞。他越往里走,越觉得惊奇,转而有难言的体恤,“梅用,心肝肉肉,我心疼你。”宋梅用流泪了。问她怎么了,她道:“没怎么,说说话吧。”

杨仁道抚摩着她,说着话。说自己的哥哥杨仁天,学过南拳,个头矮壮,胳膊上的肉硬邦邦。仁道幼时受欺,全靠仁天出头。刚到上海开老虎灶,有地痞骚扰,杨仁天以一当三,直至“老头子”出面摆平。杨赵氏说:“这才是我生的儿子。仁道,瞧瞧你哥。你咋不学好,跟个女娃娃似的。”

“你哥人呢?”宋梅用问。

“过世了。”

宋梅用捏捏他手。

“我哥那么健,却和爸一样,死在怪病上。医生开了红枣、铁树、半枝莲、白花蛇草,每天煎着喝。最后还是……”他顿一顿,没了声音。

宋梅用又捏他,手指缠进他的指缝。

“我常梦见我哥,带我爬狼山,登支云塔,听广教寺撞钟。我动作慢,他就开玩笑:小青咬你脚跟啦。他把毒蛇说成小青。他爬山像只石猴,身板沉甸甸,姿势却轻巧,一蹿一蹿的,越爬越远,眨眼看不见。我急得大叫,就醒了,”他抽开手,捻掉眼角眵泪,“莫笑我,我是窝囊废。我哥落葬后,我每天睡不着觉,闭了眼就见他站在面前。我妈整晚守着我,不停给我擦汗。后来她告诉我,那汗多得来,毛巾一绞,就是半面盆水。她可担心了,怕我也死掉。以前她不喜欢我,那次以后,完全变了。我一有个头痛面热,她就紧张。我讲这些,你不烦吧?”

“不烦,我听着呢。”

杨仁道抱紧她,梅用,梅用,心肝肉肉。窗外有野狗哀号,细听不是狗,是人,声音冻哑着,粗粗拉拉,厮磨屋内的耳朵。楼上起夜了,咚咚走动,淅沥沥撒尿,嘭地合上马桶盖。也不回床上,走过来,走过去。楼下二人不说话了,留意听着。倦意翻卷起来,一波一波,冲击他们的头脑。他们却不舍得睡去。仿佛攒了一二十年的话,赶着追着要说完。

楼上杨赵氏终于消停了。宋梅用道:“给我讲讲毛头他妈,”略一迟疑,“不,还是别讲。”

“她是个好人,”杨仁道顿了顿,“不过脾气像我妈。”

宋梅用懂了,却说:“脾气像你妈,有啥不好。”

“我们说不过三句话。她说话跟吵架似的,说他们柳家男人,个个霸王脾气,撑持得了家小,拾掇得了女人。她说我没男人样,说我是……”他口舌含混,话题一转,“你刚才怎么哭了,想到啥了?”

“想我妈了。”宋梅用翻个身,又翻回来。

“你妈脾气很好吧,看你就知道了。”杨仁道勾她脖颈,将她勾近。

宋梅用不知怎讲。抓开他的手,摁在自己双掌之间。“睡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