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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南京坏了消息,上海跟着肃杀了。各家纷纷闭户,谨慎度日。老虎灶刮风似的空了。门前冻着一径霜,堂间里的福字牌圆头座钟,嘀嗒嘀嗒,把时日拉得冗长。宋梅用缩在灶前,双手插进衣襟取暖,又隔着内衣,叩玩自己的肋骨。听得外头驶过汽车,便跑去张一张。

杨赵氏天天翻着账簿,打十几遍算盘。时或算盘一摔,大声詈骂。骂杨仁道,蒋介石,日本鬼子。骂得最多的,还是宋梅用。见她休息,就骂。见杨仁道体贴她,也骂。及至看到她吃饭,更是无名火起,非得找事骂一骂。找不到时,将几只水桶咚咚踢响,“有出账,没进账,大家一起饿死算了。”

未几,杨赵氏生起病来。起先硬撑着,“人吃五谷杂粮,总会小毛小病的,当得个什么真。”渐烧得周身皮肤发痛,只得卧倒。街坊们探望。有说她性子太急,有说是闲出来的病,还有说,“怎么端屎接尿的事体,儿子在做。儿媳妇呢?”杨赵氏不接话。人客走后,让杨仁道把箱箱柜柜都锁了,唤宋梅用上来伺候。

宋梅用第一次被允许上楼。见亭子间囤满米粮杂物。正房有半个茶堂大。门板边顶着个骨牌凳。一挂布幔将房间一隔为二。板窗严闭,老虎窗挑出一条缝。窗外是鸦青色的蝴蝶瓦屋面。风一动,枯灰的梧桐叶子刮落进来。

“贼眼乌珠转啥转,没有值钱东西,”杨赵氏盯住宋梅用,“你心里恨死我了吧。现在我病了,你可抖起来了。杨仁道是只软柿子,随便被你拿着捏着。我这副家业迟早落到你手里。”语毕,脑袋落回枕上,抿嘴闭目,额头渐浮出虚汗。

宋梅用给她擦身、喂水、揉脚、敷湿巾、换干净被子,又为她备下粥饭。

杨赵氏喝了粥,吃半只咸蛋,开始呃逆不止。她骂宋梅用:“给我下毒了吗?”很快没力气骂。呃了一整晚,瞳仁里的精光也散了。杨仁道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宋梅用淡然道:“肯定没事的,你妈福相,长命百岁。”

又呃了一天一夜,想找郎中看看。街对过原本住着一位,不知何故出走了。街坊传他投靠大道政府去了。邻居张大脚家的女人,推荐一个远房堂叔。说在老家是大大有名的神医,五年前来的上海。她画一张地图,用墨点标出堂叔住处。“就在年前,我还请他给我男人治过病。这阵子外头乱哄哄,没有走动,不晓得他回乡没。要不仁道去看看,提我的名头就好。”

杨仁道称了谢,上楼跟杨赵氏说。杨赵氏拉住他衣摆,又摆手,又摇头。宋梅用正端了痰盂往外走,放下痰盂,回来道:“你妈不放心呢。怕你不在,她管不住我。我去找郎中吧,你们亲妈亲儿子在家待着。”

杨仁道讪讪道:“我妈不是那意思。”瞥了杨赵氏。杨赵氏瞪他一眼。宋梅用在衣摆上擦干手,夺过地图看。杨仁道说:“张大脚家的说,柳神医住在方浜路。”“方浜路,晓得。”宋梅用转身出门。杨仁道说:“等等。”杨赵氏见儿子跟出去,心下着急,口不能言,便扭着脖子,眼睛转几转。

杨仁道送到门口,递给宋梅用一张钞票,“坐公交车去。”

宋梅用说:“不要。”往楼梯方向瞅一瞅,伸手收下。

杨仁道说:“辛苦你了,尽快回来。”

“啥意思,怕我不尽力吗。”

“我是体贴你,”杨仁道顿了顿,“我妈脾气不好,但毕竟是我妈。”

宋梅用想刺他一句,见他眼里含泪,便心软了,挥挥手,扭头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