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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渐渐斜长。老虎灶门窗大开,借一点零余天光。旋而天暗了,路灯也不肯亮,任凭这座城市陷入死寂。杨赵氏和杨仁道吃晚饭。宋梅用推说不饿,继续忙活。把门口长条桌移进来。清刷脸盆,洗换毛巾,瓦缸重新灌热水。又掀开屋内蓝花帘幔,打扫混堂。四条长浴盆,一只冷水缸。来的都是男浴客,有跟宋梅用调笑的,她绷着脸不理。

忙到十一点多。最后一名客人,抓着茶壶离开。杨赵氏关电灯,点一星油灯,算账给两个小的听。上月用电限额十五度,此月降至七度,超额费用加倍。煤钱更是翻番。老虎灶费煤费电,“天气越冷,花销越大。这个节气,一天烧七百斤柴。”

又说现在“记口授粮”,“本就吃不饱,又多一张嘴。看看仁道和他的娃,瘦得没人样了。仁道也是辛苦,每天起早摸黑去轧户口米,老是抢不到。”宋梅用知道,杨家不缺米。杨赵氏从跑单帮的那里,购得几百斤暹罗米,另有煤球、肥皂、自来火,统统囤在楼上。二楼房门添了一道锁。杨赵氏留意到宋梅用神色漠然,似猜到她的想法。面颊上肉一抖,喝道:“只晓得吃,不晓得做事。我收留你做甚,卖给日本人当野鸡去。”

宋梅用和杨仁道皆愣住。杨赵氏自知说过火了,不肯示弱,又道:“别以为我是讲讲白相相。”账本一合,上楼去。杨仁道想劝几句,不知劝什么,朝宋梅用点点头,也上楼去。

宋梅用湿着眼睛,呆立一刻。慢慢转过身,铺开褥子。躺下,又坐起。她想到半月前,例假初潮,染了半褥血,被杨赵氏发现,说:“年纪不小,该配男人了。”她以为杨赵氏想把她嫁出去,捞一笔聘礼。现在觉得,把自己卖给日本人,并非不可能。

宋梅用胡乱想着,有了尿意,起身来,膝盖撞到条凳,嘭一声。她收起手脚,留意楼上动静。忽然月光出来,茶堂明亮了,茶桌对面显出一个人。宋梅用一惊,“我出去了一下,只是胸闷,出去透透气。”

杨仁道不吱声,双臂撑住桌沿,似要把桌子推向她。她推回去,他抵住。僵持之间,云团移来,光线又暗了。她听见他压住呼吸,鼻腔里哧哧有声,仿佛冷水浇在烈火上。她惶恐了,“我没想逃跑,我不会跑掉。”

静默一晌,月亮又出来。杨仁道的脸,被照得白刷刷的。他眯缝眼睛的样子,令宋梅用想起往事。她声音拔高起来,“你要做啥,别碰我,我可是正经女人。不许过来,不许动,否则我喊老板娘了。老板娘,老板娘。”

二楼应声而响。两个年轻人齐齐抬头。杨赵氏的脚步声,慢吞吞挪过他们的头顶,停顿片刻,下了楼梯。电灯亮了。宋梅用眨眨眼,松一口气。杨仁道往角落里退。杨赵氏走向他,推一把,“真是窝囊废。”绕过茶桌,揪住宋梅用,捏起她的下巴,仿佛察看畜生牙口似的。

宋梅用颌骨吃痛,任由她拖到褥子旁,带倒下去。杨赵氏踢她一脚,“乱动啥,让你躺好。”宋梅用双臂护住脑袋,身体微微弓起。杨赵氏转视杨仁道。杨仁道退开两步。杨赵氏道:“躲什么,过来。”杨仁道磨磨蹭蹭。赵杨氏过去抓他,掀到宋梅用身边。揭起棉被,抖一抖,铺在他俩身上。叉着腰,监视片刻,这才扭头上楼去。

宋梅用蠕着身体,挨到褥沿上。满眼桌腿椅腿,长短交错,粗细参差,犹如一片树林。她做好打算,倘若杨仁道有所动作,她就跳起来,跃过桌椅,破门而去。她等待着。杨仁道没有动,呼吸都听不见了。她仍觉有什么东西,从他那一头,经由被子,染到她这一头。是男人腋窝里的味道。她竟和男人同盖一条被子。她脊背悚然,正想甩被而起,忽听杨仁道说:“我妈打你了,痛吗?”

宋梅用鼻头发酸,不动,不语。杨仁道轻轻吸气,又叹息似的呼出。俄顷,滚起细碎的鼾。宋梅用泪水干透,面颊绷得瘙痒。她想起小时候,四个孩子,一条薄被头,经常半夜被哥哥姐姐挤出来。后来大了,宋大福分出去睡。再后来,大姐死了,她和二姐睡一窝。又后来,二姐跑了,她便独自睡。父亲去世后,母亲时或凌晨钻进她的被子,把脚搁在她肚子上取暖。

白日的劳累,压在宋梅用眼皮上,令她逐渐昏沉,分不清回忆和梦境。但觉齿寒骨冷,仿佛搁在她腹部的,不是母亲的脚,而是一大块冰。倏见远处有团火,腾腾冒了白烟。她慌忙跑过去。火光却越离越远。有那么一刻,掩在层层树木背后,不见了。她发着抖,在树木间兜转。梧桐树居然长得如此粗壮。细看之下,是放大的桌子腿,一条条落了漆,发了霉,青黑斑驳。这时,宋梅用意识到在做梦,便掉过头。遥见那团火,变到了左上方,一跳一晃,朝自己移来。她感觉温暖,身体放松下来,略微清醒了,发觉和杨仁道紧搂着。他潮热的呼吸,喷在她额头上。她略微挣了挣,挣不脱,便又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