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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宋没用走过弄堂口,忽见短垣上伸来一只手。宋没用啊呀跳开,见是榔头,面皮醉白了,嘴唇乌紫乌紫。他双手扒住墙垣,想爬到女儿墙这边来,气力不够,便软在墙上。宋没用道:“真讨厌,整天发酒疯。”榔头口齿含混道:“让方桂花送我回老家。”说过两三遍,宋没用才听清。不晓得方桂花是谁,又被他熏了一鼻子酒臭,便扔下他,跺跺脚,跑回家去。

太阳落山后,婆娘也回来了,见宋没用仍在打草鞋,问今天卖了几个钱。听说没钱,便骂道:“整天瞎晃,不晓得挺尸呢,还是在想汉子。”宋没用敲了敲草鞋槌,“整个家里,就我做死做活,你们个个只晓得饭来张口。”婆娘第一次见小女儿顶嘴,愣了愣,转而道:“宋大福也不好,跟他爸一个德行。”絮絮说些父子俩的坏话。宋没用只是不理。婆娘便踱到屋角,揭了米罐子,在里头抓几下,看看剩着多少米。

一个邻居跑来,敲打玻璃窗道:“不得了,不得了,老宋醉死啦。”

婆娘说:“醉死才好,让他去死。”

“不跟你说笑。这回估摸是喝猛了。他偷了张家好多酒,张家找他,发现他死了。”

“他是怕挨打,装死。自家男人,我还不晓得。有次范猴子来讨酒钱,他就装过死。”

“这回是真的,摸过他鼻头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面孔颜色都跟铁皮似的了。”

婆娘这才扔了土罐盖子,往门外去。宋没用早已远远跑在了前头。一前一后至弄口,见围了二十来人。有喊:“宋家婆娘来了。”纷纷让路。

榔头已经僵硬了。歪着脑袋,捏着拳头,双臂微微蜷曲,仿佛准备拥抱什么人。他本是趴在短垣上的,被人挪下地后,身体仍然弯折着,大腿和胸前留有砖石触压的痕迹。他的土布短裤破了洞,被泥浆、污水,和死后溢出的小便精液弄脏了。

婆娘踢他几脚,“起来,起来。”又踢他脑袋。宋没用拉开母亲,她顺势一滚,干号起来。旁人道:“怪可怜的,帮她把男人搬回去吧。”几个汉子抓手抓脚,将榔头抬到草棚外,扔在地上。宋没用搀扶母亲。她哼哼唧唧的,往褥子上一躺。

宋没用扯了草席,罩住尸体,推到墙角边。被她赶起的苍蝇,狂飞不散,复又黑压压覆在草席上。宋没用感觉不真实。席子里那卷东西,怎能是她父亲呢?她的父亲是会动,会走,会说话的。宋没用见过很多死人,从药水弄运出去,包括她的大姐。但此时,僵硬了的父亲,让她第一次恐惧,更有说不清的虚空。好似利刃割指,起初没有知觉,渐渐疼起来,继而越来越疼。

光线从屋头顶暗下去,脚底软泥的颜色变深了。母亲在屋里呼唤几遍。宋没用进棚去,跪坐在她面前。母亲问:“你刚才拿的哪条草席?”

“我自己那条。”

母亲点点头。她脸上的表情,仿佛一个喷嚏闷在鼻子里,怎么也打不出来。

宋没用顿了顿,轻声道:“爸说他想回老家。”

“啥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下午碰到他。”

“瞎讲,他死了,你怎会碰到他?”

宋没用不语。

少时,母亲说:“我晓得,人人都想葬回老家去,连狗都想死在自家窝里呢。可他不一样,他那么想当上海人。唉,活着不省心,死了不省钱。”

宋没用起身舀了米,拎着洋铁罐出去。母亲跟出来,倚在门上,“干吗呢,嫌我说话不中听吗?我得照顾你们,哪里离得开。要不你去街坊里头问问,谁最近回阜宁,相帮把他带回去。路上的钱,下葬的钱,都让他小弟家出,他小弟吞了咱家好多田,不晓得能折成几副棺材本了。”她抽抽鼻子,闻到了米饭香,叹息道,“死人的事情慢慢谈,活人总归先要吃饭的。”

宋没用端了饭锅进屋。母亲也进屋,拿出三双筷子,又收走一双,“宋大福哪里去了,整天不见人。”

“他游行去了,下午在路上看到他。”

“唉,瞎凑啥热闹啊。工部局想要来拆棚户,想了很久,上回派了些老毛子,拿机关枪吓唬游行的人。万一真开枪了咋办。他们要拆房,就拆好了,反正是给钱的。这个家早就拆了,剩着娘儿俩,大眼瞪小眼,不知道靠谁去。”

宋没用勉强扒了几筷子,吃不下。母亲便将她的米饭,匀到自己碗里。宋没用觉得,她今天吃的饭,说的话,都未免太多了,便斜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母亲吃罢饭,往锅里倒点水,涮一涮,喝光,打了个嗝,泄气似的瘫在褥子上。

是夜,宋大福没有回来。宋没用翻着身,想着心事。母亲道:“陪我说一会儿话。”宋没用不吱声,也不动了。母亲便顾自说开。说榔头当初娶她,只用了两筐萝卜,底下还垫着半筐稻草。结婚以后,弟弟们要求分家,榔头这个当大哥的,只分了十三亩地,种种冬小麦。“没用啊,做农民是最辛苦的。农民背上两把刀,租米重,利钱高。农民眼前三条道,一逃二牢三上吊。你那时还小,肯定没印象。阜宁那个鬼地方,夏季老是发大水。年年用泥巴封了门,逃到淮阴去。做瘪三,讨救济。等水退了才回来。回来还是没有吃的。只能捡山芋藤和萝卜缨子吃。我做姑娘时,可是堂堂的小姐啊,嫁给你爸真是倒了八辈子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