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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娘要去仁济医院闹,“让洋鬼子把咱家下半辈子口粮赔出来。”到底没去。她揍宋没用,揍断一根扫帚。又站在弄堂里,逮住人哭诉,说医院剁了她男人一只手。人道:“人家要他的手干吗,难不成金子做的,称了好卖钱?”她道:“他们拿他的手去作法术,下洋蛊。洋鬼子喜欢把手啊、脚啊、心肝啊,泡在水里,用透明罐子封住。对了,还有刚出生的小囡呢。我家幺女亲眼看到,没用,没用,出来说说。”宋没用只是哭。“哭你个头。叫你‘没用’,果然没用。他们要剁手,也不拦着,让你去干吗的?范猴子跟洋人混久了,也坏了。我一早说过他,天底下哪有不花钱的好事。”

起初,榔头骂婆娘:“你懂个屁,只晓得瞎讲。”渐渐改了口风,“该不是医院真骗我吧。明明说把手剁了,就好了。我总感觉手还在,还会动,火烧火燎地疼。”他睡不着觉,也不敢睡。偶尔迷糊过去,梦见血淋淋的右手,跟老鼠似的,爬到自己脸上。有说这叫“鬼脚痛”,应该看一看。榔头道:“我这辈子再不看医生,也不会让我家里人看。”

一日,二丫头拿了五块银圆,悄声道:“孃孃让我跟你讲,她也困难,大家各过日子吧。”“‘各过日子’?啥意思。快去还她,跟她讲,改天我去看她。”二丫头把钱塞进他右口袋,“你们的事,我不管。”转身出去。

榔头将左手伸向右口袋,抓了几下,抓不着。身子一歪,落下一道泪。少时,泪水干了,眼睛仍闭着。旁边宋大福一直假寐,此刻等了等,捺不住,过来偷钱。衣褶子嚓嚓一动,榔头睁开眼,“小畜生,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还当起‘剪绺客’来了。滚。”

宋大福退出棚外,告知母亲。婆娘冲进来,搜走银圆,骂道:“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别以为我不晓得。瞧瞧你,头发都没了,像只偎灶猫。不过是断了只手,又不是断了×。不出去想办法赚钱,整天躺倒混吃等死。也就我,良心好,换个女人早把你踢出去了。”

榔头道:“死婆娘,抖起来了啊,看我打不死你。”婆娘丁零当啷攥紧银圆,“打呀,打呀,看你用哪只手打。”榔头面皮涨红,伸手撩她。婆娘一避,退出门外,“今天没饭给你吃。”